# 狼与花瓣香 图源:linpop(LKID: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天天扫的房间角落都会积灰尘了,一搁就好几年的仓库没有不脏的道理。罗伦斯进仓库是为了找村里活动临时急需的石磨,但怎么翻也找不著。 「奇怪了……我不可能丢掉,汉娜小姐也没拿去用,应该是在这里才对啊。」 罗伦斯挺直腰搔搔头,暂时离开灰尘弥漫的仓库换口气。 「找不到吗?」 赫萝坐在仓库门前的残株上,披著格子图案的大披肩,亚麻色的头发编了条宽松的辫子。再穿条长裙静静坐著,活像个稚气未脱的新嫁娘。 不过赫萝可没有外表那么年轻,毛线裙底下还藏了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不是御寒用的皮草,真的是赫萝的尾巴,而她的真实身分是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她在十多年前邂逅旅行商人罗伦斯,旅途最后,两人在北方地区的温泉乡纽希拉结为夫妻。 「闻石头的味道找……也不可能吧。」 赫萝不愧是狼的化身,头上有对三角形的大兽耳,嗅觉也和狗一样灵,在山里掉了东西也找得出来,可是石磨就难了。 「假如汝每晚都抱著石磨睡,或许是找得到呗。」 「要是我碰别的女人,可能就真的得那样了。」 实在不难想像赫萝喝酒欣赏罗伦斯受罪的模样。 「大笨驴。要是汝敢偷吃,咱早就把汝大卸八块了。」 赫萝蜷著背拖腮,笑出一口白牙。 话虽这么说,但罗伦斯觉得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是悲伤大过愤怒。而见她掉泪,应远比被她大卸八块更难受。 「我会永志于心。」 「汝那颗小小的心记得住就好喽。」 赫萝起身一蹦就到仓库门口,向内探头。 「堆得还真多。」 「我们的旅馆都开十年了嘛,能堆的当然多。」 「嗯,的确。看著这些东西,会勾起好多回忆吶。」 除了斧头、锯子、铁锤等日常工具外,还有些客人的失物或寄放品,甚至破桌椅的零件。每项都替这十年增添了些许意义。 「这张网子……是缪里小时候给她当摇篮用的呗?」 赫萝以指尖轻触墙上布满尘埃的网子,莞尔一笑。 其实也不算摇篮,只是因为缪里太好动,一放著不管就不知会干出什么好事,所以实在无暇照顾时就把她挂在里头。 女儿缪里不枉是赫萝的骨肉,也有兽耳和兽尾。当时她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和身体一样大,吊在那里头就像中了陷阱的狼崽子。 实在是流年似水啊。 「以前还能整个装进这么小的网子里吶。」 「能健健康康长大真是太好了。」 会带上一声叹息,是因为身高多了一倍,活泼程度却成了四倍之多的缘故。 「嗯,对了。说不定是这样。」 「嗯?」 「缪里那丫头不是没事就来仓库里逛吗,说不定石磨是被她拿出去玩了。」 赫萝表情一愣,对著我吃吃笑。 「很有可能喔。她有一阵子很迷做药膏吶。」 到处找青草野菇用石头磨碎捏成丸子,就够她玩上一整天。当时也不晓得村里刮了什么风,小孩全都在疯那个。 「搞不好玩腻了嫌整理麻烦,就在山里挖个坑埋了。」 「……我去找人问问看好了。」 这次罗伦斯叹口清晰的气,手扶上门说: 「好了,锁门喽。」 回味无穷地在仓库里打转的赫萝听见这话而回过头来。 并在毫不恋栈地准备离开时,眼睛不自禁地停在某个角落。 「怎么啦?」 「嗯……好像忽然想起些什么……」 赫萝这么说著,手伸向摆放小型杂物的木架。几乎每样都满是灰尘或霉斑,保存状甚至糟到看不出外观。她拿起其中一个拨一拨,用衣角擦乾净。原来是个小玻璃瓶。 「啊,对喔。」 赫萝一见到这瓶子就轻笑起来。 「咱看啊……要找到石磨可是难如登天喽。」 「咦咦?」 罗伦斯原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也跟著注意到了。 且嘴角不自禁地上扬。当然,那是苦笑。 「对喔,我想起来了。」 「这小瓶子是咱们以前旅行途中弄来的呗。缪里之前不是在这里发现它,然后好奇心又发作,缠著咱问了半天吗?」 说著,赫萝扭动瓶栓。 记忆的封盖就此开启。 这个小瓶子,是来自我与赫萝所共度的第二年春天。 旅行商人好比候鸟,每年都要北达雪国,南至海蓝蓝的温暖世界,东西南北到处跑。不受城镇商人那样的地盘或人际关系的束缚,说惬意是很惬意。唯一的难处就是很难有个可以长期照应的好伙伴,且去哪都会被当作外地人。丧命时,不是在正好经过的村落,就是在路边不为人知地腐烂。虽然载著满车货物进村庄总会受当地居民欢迎,但他们绝不会当你是自己人。 自由与孤独,总是难分的一对。 所以,只要能找到一个人填满驾座的空位,排解夜间寂寞,牺牲一些自由也是天经地义。 「汝啊,怎么向东走吶?」 问声是来自背后。她三天前还都笑嘻嘻地坐在罗伦斯身旁,最近却不怎么高兴。 而原因,他不是不晓得。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 在这个风里仍有寒意,日照一天比一天强的初春之际,两人在长满长草的草原路上前进。从气氛就感觉得出来,后边货台上的赫萝正在生闷气,尾巴多半也被怒气吹胀了。叹息,不是因为赫萝的脾气。 「我也很想往西走啊。都已经流浪三周了,如果有个地方能砸钱睡塞满羊毛的床,葡萄酒喝个够,然后睡到自然醒,一边吃午餐一边从窗口欣赏底下的热闹大街,那该有多好。」 可是在丁字路上,罗伦斯的马车却向东转了。 因为罗伦斯是个旅行商人,而顾客在东边。 「汝就只想著赚钱,那些重要的东西都要被汝丢光啦!」 「是啊是啊,我最爱的就是金币。噢,黄澄澄的卢米欧尼金币!」 罗伦斯刻意扯开喉咙回话,背后跟著传来赫萝的低吼。 她应该也明白这是迫于无奈,但问题就出在让她起了能找个城镇歇脚的期待吧。 「不过,这次是关照了我好多年的修道院长特地求我,我怎么能不去呢?说是有个可怜羔羊从小因为家里问题被送进修道院,又突然被叫回去接领主宝座,求我行行好帮点忙照顾他耶。这个新手领主对俗世之事应该是一窍不通,正为分不清天南地北而直发愁,这可是接近权势,立下大功的好时机啊!只要是商人都该去,不去的……不配作商人!」 虽然经过多次冒险,罗伦斯已承诺赫萝不再接高风险的大生意,不过这可是低风险又有大甜头的难得机会。 若只付出牺牲休息与路途遥远的代价就能获得一个领主好友,绝对是有利无弊。 赫萝道理上应该可以接受,只是表情不太情愿,但罗伦斯却兴奋得忘了适时收口。 「汝啊。」 赫萝低声说话,表示她真的发火了。要是不顾她的感受继续赶路,恐怕会气得睡觉时不把温暖的尾巴放进被子里给罗伦斯抱。 尽管已经入春,打野宿还是冷得很。 「好啦,我知道,知道知道。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啦。」 「……」 没听见答覆,让罗伦斯叹口气补充: 「领主的府邸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小归小,但至少能……」 忽然间,脖子上的热气让他说不下去。 赫萝的兽耳能够分辨人类的谎言。 要听出罗伦斯话里有几分虚实,更是轻而易举。 于是罗伦斯死了心,在后颈被咬之前转头说: 「好好好。我答应你,要是到领主家却吃了闭门羹,我们就到附近村子去花钱享受一晚。」 就算没有羊毛床丝绸被,好歹也有可以遮风避雨,床堆满麦草秆的房间。然后吃点现宰的猪或鸡,要是没有,在这时节至少会有各类蔬菜菇蕈炖成的浓汤。现在位置也偏南到差不多种得出葡萄了,想喝个一、两瓶葡萄酒应该不成问题。 「可以跟冷飕飕的麦粥和酸掉的啤酒说再见了。」 赫萝仍垮著眼瞪了罗伦斯一会儿。 最后总算是叹一口长长的气,哼一声说: 「在那之前,汝先去好好洗个澡!」 「咦!」 罗伦斯惊讶得不禁抓衣服起来闻,不过感觉没什么味道。接著他想到,说不定赫萝这么想找村落休息的原因就在这里。 「若想在寒夜里抱咱的尾巴取暖,好歹把身体洗乾净再抱。害咱染上跳蚤虱子可就惨了。」 赫萝对她毛茸茸的尾巴是呵护有加,无微不至。如同佣兵会以自己天天磨利的剑或千锤百炼的肉体为傲,尾巴就是赫萝的骄傲。 这些日子,她都死命耐著性子忍受身上随时会长虫的旅途,但总算是忍到了极限吧。 「……我哪有那么臭……」 罗伦斯姑且为自己辩一声。独自旅行时根本不在乎的他,其实在有赫萝相伴后颇为注重。 然而,臭不臭还是赫萝说了算。 「是咱时时散发花香般的芬芳,汝才没发现。」 赫萝捂著鼻子这么说。她身上的确总是有种清香,不过罗伦斯知道那是从何而来。 「那是你保养尾巴用的油的味道吧。那可不便宜耶。」 赫萝凶巴巴地瞪过来。 「大笨驴,咱本来就是这么香!」 「……好好好。」 罗伦斯自知争辩无用,便转回前方抓好缰绳。虽然是油的香味,但那随风而来的轻柔芬芳薰得鼻子很舒服,感觉还不坏。 不过,味道是不是变啦? 这么想时,赫萝也到处嗅一嗅,左右张望起来。 「嗯,突然有种甜味。有人在烤蛋糕吗?」 「不,这应该是……」 说到一半,草原中间的路拐了个大弯,随后见到的景象替他们解答了。 「喔喔~」 也难怪赫萝大声赞叹。 「汝看,好壮观呀!」 前方植被截然不同,一望无际的紫色地毯铺满了整个视野。 「可是……凡事真的都是过犹不及呢……」 罗伦斯倒还好,马车在花田间的路上走没多久,鼻子灵的赫萝就鼻塞了。 浓郁的花香,也引来了大批蜜蜂。 两人战战兢兢地穿越紫色花田,在发黑的破旧水车吱吱嘎嘎的转动声中渡过小溪后,终于到了要找的村庄。记得事先打听到的村名是「哈第修」。 联络各户的道路并不宽,能轻易看出这是个小村庄。据说村里人过世时会有多少人来抬棺,路就会有多宽,不知是真是假。在人不需要站在路旁送最后一程的地方,车还会比路宽。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房子的间距。 「村里人感情不好吗?」 邂逅罗伦斯之前,赫萝曾栖身于帕斯罗村的麦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光,对村庄的大小事自然是熟知得很。 哈第修的每一户人家,距离都远到看不清门口邻居的脸。 「不过路上倒是挺乾净的。草除得很勤,土踏得很硬,鸡也很多。」 倘若村人之间不和睦,很容易因为走失家畜家禽而引发纠纷,不会放养。 望著这薰风吹抚的村落,心里找不到「闲静」以外的词。 「有他们的苦衷吧。那片草原那么大却没什么开垦,也很奇怪。」 有城墙的都市每每人口过剩,要是知道哪里有肥沃土地无人开垦,肯定有不少人马上扛著锄头冲过去。 「该不会这土地的主子是个坏人,逼得大家都逃走了呗?咱们是不是也该赶快跑呀?」 来都来了还开这种玩笑。 「虽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听院长说,新继位的领主是个信仰十分虔诚的人,应该不会欺负人。」 「……嗯……」 然而听见信仰虔诚,赫萝却拉长了脸。 「那样的人,吃饭不都是只有炒豆配水吗?在餐桌上每个都不说话,一脸家里死人的样子,怪阴森的……」 若能谨奉粗食、静默的戒律,就是令人尊敬的修士。 当然,那与赫萝喜好享乐的堕落生活是水火不容。 这也是她这几天闹脾气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去那种地方,不如就……汝看,那间怎么样。屋檐吊著洋葱和鳟鱼乾的那间。庭院里有鸡有猪,菜园里都是黑土。」 赫萝所指的屋子,有座铺上大量麦秆,形似卧犬的屋顶,彷佛千年后也能维持现状。的确,尽管多半只有刺刺的麦秆床能睡,餐点倒是可以期待。食材应该都是从田里现采,酒也不怕不够喝吧。 「不过修道院的修士不一定都是那么不近人情,况且那是有领主血统的人待的修道院。就算位在偏僻小村,也不会只拿炒豆和洋葱招待客人吧。」 再说,在领主府邸过夜也有其意义。能住一晚,就表示会有下一次。信用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听罗伦斯如此说明后,赫萝一副嚼了苦根似的脸。 「听说这个年轻领主,还是莫名其妙就被迫还俗。如果能交到这个朋友,有朝一日开店的时候一定能提供很多帮助。」 罗伦斯自知这样计算得失的说法很市侩,但他当然没有揩油的想法。 反而是想帮这个不知商品行情的新领主挑挑臭虫,把试图接近他以海削一笔的可疑商人一个不剩地全部赶跑。 「汝啊……别说了!」 赫萝丢下这句话,在货台缩成一团。 还以为她心情好多了。或许是连日寄旅让她真的累,容易动怒。 可是在转向修道院之前,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哪里疲倦。她就这么想去西方的城镇吗?感觉真奇妙。 在罗伦斯纳闷时,赫萝所指的人家正好走出了几个人。 最前头是个矮小的秃头老翁,然后是几个看似村民的男性,全都表情凝重地凑在一起说话。有的夸张地仰天惊叹,也有人重重摇头。 最后,他们全往屋里头看。 「赫萝。」 我稍微转头喊她。虽然她缩在货台上生闷气,那对耳朵仍在注意他们的对话吧。赫萝应该也知道,到了新地方却发现当地居民遇上麻烦,得先弄清楚才行。 「哼~」 然而,赫萝的回答就只是这么一声。当罗伦斯担心她真的气坏了而回头时,聚在屋门前的村民也正好注意到他。 罗伦斯感到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而转回去,果然见到所有人都看著他。 「大家好。」 于是取个适度距离停下马车,先打声招呼。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谈春季庆典的事吗?」 并用「我是个没发现任何异状的傻蛋」的笑容和声音这么问。 村人们不知所措地互相使眼色,最后全往矮小老翁看。 「你是旅行商人吧?我们这的庆典在夏天呢。」 老翁随即伴著爽朗笑容答话。看来他就是村长。 罗伦斯下马后,几个村民仔细端详起驮马的长相,并念念有词地说:「真是匹好马。」之类。赫萝缩在货台上,似乎没人发现她。 「是啊。往年我都是走比较北边的商路,今年是接到请托才来的。」 「请托?」 「据说这里有新的领主大人继位,我一个老朋友要我替他打声招呼。」 一听见领主二字,村长背后的人们露出颇具深意的眼色。 可以想见,农忙时期却有那么多人大白天地聚在这里,原因就出在领主上。 「喔喔,这么说来,是领主大人待过的那间修道院找你来的?」 「对,是院长的请托。」 罗伦斯虽不知村民为何与领主对立,总之先装作不知情,用傻笑强调自己只是办完事就走。 「所以我想顺便请教一下,领主府上往哪里走?」 田园领主和住在城墙内的都市贵族不同,外地人不易看出其宅邸的位置。罗伦斯本来就想问路,所以就趁机问了。只见村长稍微往背后那群人撇个头。 「那真是太巧了。」 随著这句话,聚在屋门前的村民们迅速让出了路。 「领主大人正好有事莅临寒舍,我去替你通报一声。」 村长说完就穿过村民间进屋去了。 不久回来,后面跟了一个人。 「这就是那位商人。」 伸出一手介绍我的村长背后,是个人高马大,肩宽胸厚的壮汉。直至胸前的膨大胡须,给人野生牡羊般强而有力的感觉,上臂像腿那么粗。服装上有显示权威的毛皮镶边,但怎么看都是土匪头。 当然,身材壮硕的修士并不少,长相苍老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他怎么看都已经年逾五十,手指粗细和指甲形状也透露出他是历经长年辛劳的人。 这样的人哪里是修道院长口中突然被召回老家,继任领主职位的迷途羔羊啊? 彷佛连转动都有声音的眼珠,从头顶上浇注目光。 瞪得罗伦斯说不出话,只能发愣时,壮汉忽然向后转,退到一旁。 「咦?」 因此从他背后现身的,是个红发全往后梳并扎成辫子,露出漂亮额头的少女。 「您就是伊凡修道院派来的人吗?」 她的亚麻布长袍几乎没有任何刺绣装饰,朴素但织得很细致。脖子上,悬著泪滴状的琥珀坠炼。 更决定性的是,她身旁的壮汉快撑破衣服似的屈身行礼。 这么一来,答案已是不言而喻。不过事情来得太意外,让罗伦斯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怎么了吗?」 被她一问,罗伦斯才终于回神,确定她就是领主。 一般而言,一家之主都是由长子继任,没有男性继承人时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接著,罗伦斯这才发现自己和修道院交情太长,以致完全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由于修道院不准俗人入内,他都是在门外交易,所以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修道院全名中的真相── 圣伊希欧多斯兄弟会附属伊凡「女子」修道院。 所谓因家中变故而送入修道院,在贵族间是为了预防遗产继承权扩散,或无法支付嫁妆时摆脱女儿的常用手段。 也难怪院长会那么担心她突然回家,会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遭人陷害。 同时,罗伦斯也明白赫萝为何是在经过修道院之后心情丕变了。 「啊,没事。不好意思。」 罗伦斯挺直背杆,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给您的信。」 伸手取信的少女,要称作女孩也行。从准备取信的动作,就说明了她还不懂领主该有如何的行为举止。 那只说不定剥个豆荚就会发红的柔弱小手,遭到彷佛能捏碎石头的粗犷大手从旁制止。少女吓了一跳,罗伦斯却不为所动。毕竟他很清楚,身分高贵者不会直接拿取卑下陌生人的东西。 「谢、谢谢。」 从比起随从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道了个分不清对象是罗伦斯还是壮汉的谢。 不过幸亏她在修道院待过,开封时毫不犹豫,信也读得很快。或许是院长的话里充满暖意,她读得笑颜逐开,具有很适合在阳光遍洒的庭院中翻阅圣经的稚气。 也难怪即使像院长这样,会对价格再三讨价还价,成为城镇商人拒绝往来户,最后只好向利润再薄也愿意赚的旅行商人寻求补给的人,却会这么担心她。 罗伦斯看著年幼领主美丽的额头和褐色眼珠,心中暗吃一惊。 原来赫萝在气这个。 因为那里是女子修道院,想也知道临时召回老家的是个年轻女孩,而罗伦斯还舍我其谁地喜孜孜赶过去,赫萝不生气才怪呢。 等同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坐到了赫萝的尾巴,脚还踩在上头。 罗伦斯偷偷往货台上装成货物的赫萝瞥一眼。想到晚点会被怎么修理,心情就开始萎靡。 「您是罗伦斯先生?」 这时,罗伦斯听见领主唤他的名字而回神。 「是的。」 年轻女领主似乎是从信中得知他的名字。 「我名叫克拉福?罗伦斯,职业是旅行商人。受院长照顾已经很多年了。」 「这么说来,修道院的面包那么好吃,就是因为有罗伦斯先生您的缘故喽?」 亲切的口吻,温柔的笑容。也难怪壮汉会在一旁示威般眼也不眨地垂眼瞪人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刚离开修道院的纯真少女。 「面包好吃,是因为面包师傅的手艺和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的回答,使年轻领主嗤嗤轻笑。 「这倒是。信上说到您有个同行的伙伴,她人呢?」 看见领主的眼略带不安地望向马匹,让罗伦斯有点想笑。 「请领主恕她失礼。长途旅行让她不太舒服,所以正在货台上歇著。」 「哎呀,她还好吧?」 领主惊讶地睁大眼睛,匆忙摺信。 「那我们就先回府里去吧?」 她表情认真得让撒谎圆场的罗伦斯都内疚起来。 「可是,您不是有事正在谈吗?」 听罗伦斯这么说,红发少女连忙看看周围,笑容跟著染上哀戚。 「没有……那暂时,告一段落了。」 罗伦斯眼角余光中,几个村人因此松一口气似的放松肩膀。少女将摺起的信交给壮汉,说声抱歉并来到旁观的村长面前。 「关于这件事,请容我改日再谈。」 「悉听尊便。」 村长恭敬地鞠躬,显得很疏远。 年轻领主不知有无察觉,请罗伦斯同行后迈开双脚,看似要徒步回家,或许是不耐骑马吧。罗伦斯也跳上驾座,抓起缰绳,跟随领主与紧跟在她斜后方的壮汉。转头一看,村民个个唏嘘地返回村长家,而村长目送他们一会儿后也进了门。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罗伦斯纳闷地转向前方,见到前行的少女正回头看他。 「您很在意吗?」 领主带著尴尬笑容这么说。 几番迟疑后,罗伦斯鼓起勇气问: 「院长要我多帮领主您一点忙。」 信上也有写到才对。 受人称作领主的少女抱持尴尬笑容停下脚步。 「不要叫我领主啦。」 「那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一听,少女「啊」地一声掩嘴。 「真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吧。」 清咳之后,少女按胸说道: 「我是艾玛莉耶?朵劳修坦?哈第修,这里的第七任领主。」 她还害臊地小声补上一句:「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艾玛莉耶当初会被送进修道院,就表示前任领主有过嫡子。如今前任领主与嫡子同时亡故,是遇上了某些不幸的意外吗。 艾玛莉耶显得不怎么难过,应该不是因为她生性坚强。实情多半单纯只是才刚懂事就进了修道院,对他们没有感情吧。 「那么,称您朵劳修坦大人如何?」 「在修道院,大家都叫我艾玛莉耶。」 看来她不喜欢夸张的家名。 不过直呼领主名讳也是不妥。于是罗伦斯先看看壮汉的脸色,结果见到他没辙的目光。看来这寡言的家臣和艾玛莉耶之间也为这问题有过争执。 「那么,艾玛莉耶大人。」 「加大人好拘谨喔……」 「艾玛莉耶大人。」 壮汉终于开口了。可能是两人之间已有过妥协,艾玛莉耶看看壮汉后不太情愿地点了头。 「那好吧,以后就请您那样称呼我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行礼。 「言归正传,院长要我成为您在俗世的笔,有任何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剑的部分,已经有那个壮汉了。 艾玛莉耶重返归途,不遮不掩地大声叹息。 「唉……说来真的很无奈。」 如此起头后,在抵达领主府邸的这段路上,艾玛莉耶以拐弯抹角又杂乱的方式,解释这个其实很单纯的问题给罗伦斯听。 朵劳修坦家府邸比起所谓的豪宅,更接近大户农家。 既然管的是小村落,可就不能徒冠领主头衔,自己也得勤于农活才行。朵劳修坦家除了马厩还有羊舍,蓄水池里似乎养了鱼,中庭里有鸡和猪到处吃草。打理这一切的,都是那壮汉吧。 府邸本身虽然朴素,但整理得很整齐,住起来应该很舒适。 若是建于小丘上的要塞或小城堡,反而领主的家人和家臣全都挤在一个小空间里住,很不自在。生活愉快的领主,在整体中其实是少得可怜。 到了府邸,壮汉──名叫亚金的家臣随即为两人准备客房。 艾玛莉耶他们都还没用过午餐,所以请罗伦斯和赫萝在准备期间进房稍作休息。 房间是个十足的田园小屋,直接建在土地上,梁柱裸露在外。不过同样扫得很乾净,床是以新麦秆铺成。对于习惯坚硬马车的身体而言,可说是十二分的享受。 「呼,可以稍微躺一下了。」 赫萝到了府邸才终于现身,而那修女装扮让艾玛莉耶相当惊喜。但知道她单纯是为旅途方便才那样穿之后,显得很落寞。 她的心大概还在修道院里吧。 另一方面,艾玛莉耶在修道院培养的伦理观使她对两人共居一室不太放心。于是罗伦斯向她解释,两人等这段旅行结束后就要开店结婚。 明明是实话却有说谎的感觉,是因为不太现实,也可能是来自期待赫萝听了这番话,心情能稍微好转的缘故。 赫萝一放下行李就扑向床上。 接著说: 「大笨驴。」 罗伦斯将行李塞进房中的木箱,转向赫萝。 「只要有雌性遇到麻烦,汝不管多远都要去帮吗?」 语气不像损他滥好人,比较像骂他花心。 「呃,关于这个嘛……」 罗伦斯刚想解释,赫萝就把脸埋进枕头叹一口长长的气,侧眼往他一瞪。 「汝住口。」 命令来了,就只能闭嘴了。 见罗伦斯乖乖住口,赫萝哀叹得更大声,沙沙摇动长袍下的尾巴。表情不像生气,比较接近疲惫。 「唉……原本只是气汝是个不懂体贴的傻瓜,结果居然是连这地方的王是雌性都没发现的大笨驴。」 看来赫萝早已看穿罗伦斯在艾玛莉耶走出村长家时,才惊觉领主是女性。 「汝真是蠢得没药医吶。」 「我真的一直以为领主是男人啊。」 一听,赫萝就往另一边转。 不过那不是拒绝接受,而是另一种情绪的表现。 罗伦斯拿她没办法,叹口气坐到赫萝那张床的角落。 「我也完全没发现你是在气那个。」 「……」 赫萝眼睛没看他,不过摘下兜帽的头上,兽耳仍对著罗伦斯。贤狼的三角大耳朵,能分辨人话的真假。 耳朵晃了一会儿后,她才慢慢转头过来。 「哼,咱有什么好生气的?汝的胆子又没大到敢背著咱偷吃,更别说汝的能耐根本没大到会吸引其他雌性了。」 虽然那字面上是刻薄的话,罗伦斯却听得只能拚命憋笑。 看来赫萝果真以为,罗伦斯急著赶来哈第修是为了帮助从女子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懵懂少女,才打翻了醋坛子。明明什么也不会发生,居然在这种地方穷操心。 结果,这个罗伦斯连领主是女性都没想到。 白气一场之后还这么说。 教罗伦斯怎能不疼爱她呢。 罗伦斯手伸向赫萝的头,梳过她亚麻色的柔软发丝。 「就是说啊。」 愿意陪伴他的,只有心胸宽大的贤狼大人一个。 即使再怎么明显、再怎么故意,维持这样的角色关系还是很重要。 「不过,看我帅气拯救有困难的女孩子,其实也不错吧?」 头被摸得耳朵动来动去的赫萝,闭著眼睛笑了几声。 「……大笨驴。」 尽管对绕远路颇有微词却没有强硬反对,原因就出在这里吧。 滥好人的部分,罗伦斯认为赫萝其实也半斤八两,也觉得只要自己帮了人,赫萝也会为他骄傲。 换个放肆的说法,就是他相信赫萝特别爱这样的他。 感觉上,若真的说出来,赫萝一定会先不屑地哼笑一声,把罗伦斯说得一无是处,可是最后还是对他寄予期待的眼光吧。倘若最后大功告成,也一定会称赞两句。 赫萝刻意摇出声音的尾巴,渐渐静了下来。 接著是一段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的脸颊,结果脸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 「洗完澡以后再来。」 然后用力推开。 「……有那么臭吗?」 罗伦斯闻闻衣服,仍闻不出来。 但既然公主下令了,也只有服从的分。 「再说,汝不是还有工作吗?听起来好像很麻烦,真的行吗?可别在咱面前丢脸喽?」 可见即使气得在货台上睡觉,话还是全进了她耳里。 然而想归想,不能真的说出来。不然她一生气,晚上就没尾巴能抱了。 「靠你的能力,马上就能解决了吧。」 赫萝哼了一声,抱起枕头。 「咱又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下床站起。 「不过就是找个石磨,不会太难啦。」 艾玛莉耶在路上所解释的问题,源自于修理村中水车,也就是钱的问题。 水车年久失修,找工匠来看过之后,要花上不少钱才修得好。原本状况就糟,结果又遇上领主继位的纷纷扰扰而遭到搁置,最后就完全坏了。水车基本上是当地权贵的财产,但朵劳修坦家没有资金能修,水车又本来就是租给村民使用以赚取租金。于是艾玛莉耶听了亚金的建议后,想到一个当然至极的办法──向村民徵收水车修理费。 想当然耳,并非所有村民都需要水车,此举惹来大多数村民反弹。毕竟造新水车,只有田地广大和牲口众多的人家受惠。 再来就属没有壮丁的人家,可以藉由花钱使用水车来节省劳力。朵劳修坦家自己更是因为会收取麦谷充当地租或税金,水车不可或缺。 此外,水车使用费若在维修后仍有盈余,并不会进入朵劳修坦家的金库,而是用于修桥铺路。因此村里规定,村民磨麦时一定要使用水车。 然而现金对村民而言相当贵重,与其缴钱,不如尽可能不用水车。 所以从前任领主的任期中,开始有人偷藏石磨,以避免使用水车。 艾玛莉耶就是为了纠正这项违规,直接到村长家谈判。 「既然因为人们有了那个叫石磨的东西就不用水车,那么没收石磨感觉也挺合理……可是怎么说吶,感觉有点……」 「太讲规矩,不近人情吧。」 「和汝差多了吶。」 罗伦斯看赫萝一眼,见到她歪著头笑。 「咱是在夸汝个性柔软。」 轻咬是赫萝恢复好心情的象徵,罗伦斯耸耸肩虚心接受。 「那么,汝会帮那个小丫头呗?」 「当然啊,道理也在艾玛莉耶那边,只是……」 「只是啥?」 「你也听见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会失火。」 这是造成他们不懂艾玛莉耶解释的最大原因,也是村人们坚决反对购置新水车的要点。 「一时间真是难以置信吶。」 水车盖在河边,河里有水在流,况且夜间连蜡烛也不会点,几乎没有失火的危险。 但他们远远见到水车时,的确见到了怪异的发黑部位。原来不是水霉,而是火熏出来的。 村中每栋屋舍都隔了一大段距离,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想不到每到夏天,那片花田居然会被野火烧成整片火海……咱在以前那村子里听也没听过这种事。」 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的花草,具有含油量高这种令人头痛的特性,容易因烈日照射而起火,最后在荒原中抽芽。当然,其他花草容易被这场火连根烧绝,一旦这种植物蔓延开了,没几年就会成为当地的霸主。 哈第修村的不幸,就是这样的花偶然在附近某处生根、蔓延而开始的。 据艾玛莉耶说,祖父的年代并没有这样的花,而且邻近地区只限这一带有。 「而虽然河水能够阻绝火势,接近的火舌还是会慢慢烘烤水车,加速劣化。以前房子被野火烧掉时,又需要砍大量木材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就这样慢慢变成草原了。」 「每家离这么远,就是为避免一次烧光而想出来的法子呗。」 村人不多,是因为供给建屋材料的森林已经砍伐殆尽,土地面积又有一半被那些紫色的花占据的缘故。 「要让新水车长久维持,就必须在夏季来临前倾全力铲光那些花,可是冲突到农忙时节,根本没人愿意帮忙。」 「所以没有水车就不用操那个心喽。」 不过想吃面包就得磨麦粉,手工磨又太耗力耗时。综观而言,少了水车将降低村人生产力和税收,使经济状况逐年衰退。水车可以节省大量时间,村民能耕种更多田地,买更多物资。从制高点来看,水车的确对村庄有益。 这道理是前任领主告诉亚金,亚金再传给艾玛莉耶。前任领主似乎是个足以担负贤君美称的人。 然而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有时对方就是不接受,最后事情就变成现在这局面了。 「亚金是可以强行没收那些石磨,可是这样会造成怨恨,他也想尽可能避免吧。于是艾玛莉耶直接出面,请求村民主动交出石磨。」 「嗯。可是,如果让汝去找出那些石磨交上去,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赫萝像是没有多想就问了。 罗伦斯无奈上天安排般笑了笑,回答: 「不一样。亚金和艾玛莉耶还要住在这里很多年,而我却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灾难,都是旅人带来的。我会假装是我给艾玛莉耶出的主意,担起全村的怨恨。等我离开这村子,村民怨恨的对象也就消失了。艾玛莉耶应该没想到可以这么做,而亚金可能已经想到可以这样利用我,才给我们用这么好的房间。」 漂泊不定的旅行商人有漂泊不定的优点,能为村落带来必要的物品,并带走不需要的东西。受人崇敬为麦谷丰饶之神的赫萝,应会对这样的遭遇有所共鸣。 神永远不会成为村落的一份子,丰收时受人崇敬,歉收就遭人怨恨,其他无可奈何的灾祸也会全怪到神头上。无处去的愤怒难以宣泄于邻人,但只要怪罪给外人就没事了。怨到最后也就没人需要这样的神,就连拜也不拜了。 因此,赫萝才会溜进罗伦斯的货车。 罗伦斯不禁想,自己与赫萝的邂逅或许就像是两个这种遭遇的工具,因为没其他地方能放而被收在了一块儿。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走上这一行是种不幸。 因为多亏于此,他才能认识赫萝。 「别那样看我嘛。」 罗伦斯见到赫萝心里不好受的脸,苦笑著捏捏她的小鼻子。 「现在驾座上有人能替我分担这个重担了,我还要奢求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罗伦斯的手,生闷气似的这么说,只有尾巴不安分地晃动。 「可是汝真的找得出石磨吗?若有需要,咱变狼以后或许是闻得出石磨里麦粉的气味啦。」 这么说的赫萝,对罗伦斯展露的是势在必得的笑脸。 「要比耍心机,我可是不会输人喔。」 见罗伦斯挺胸的样子,赫萝先是一愣,然后嗤嗤笑起来。 「不是小聪明吗。」 「别这么严嘛。」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跟著用食指勾起手里罗伦斯的食指。她原来还有这么少女的一面。 因此,自认绅士的罗伦斯姑且说道: 「总之这工作应该不轻松,不想看我跟人讨石磨,不跟来也没关系。」 赫萝笑嘻嘻地将罗伦斯的手拉到嘴边,咧出尖牙说: 「咱可是很喜欢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吶?」 「喔,那我们是臭味相投喽。」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啪哒啪哒地拍起来。 「大笨驴。」 缩著脖子笑几声之后,赫萝轻吻罗伦斯的手。 接著放开。 「那么,就让咱瞧瞧汝的本事呗。」 不久,有人来敲门。亚金来喊开饭了。 端上桌的面包虽离现烤有一大段距离,但仍是以小麦制作的白面包。汤也不是只靠盐和醋调味,还是以面包粉芡浓,并爽快地下了大块羊肉。 桌上的酒瓶,更是令人略感惊艳。 「好漂亮的酒瓶,绿得真美啊。」 经过艾玛莉耶承自修道院的漫长祷告,午餐才终于开始,罗伦斯先以这句话起个话题。 「先父好像很喜欢玻璃制品,宅子地下室放了好多好多……真的是非常多,说不定卖掉一部分就有钱修水车了呢。」 听艾玛莉耶无奈地这么说,缩身坐在餐桌角落的亚金瞥了她一眼。缩得难受不只是因为他身材高大,也是因为在他的常识里,家臣与主人不该同桌吃饭吧。 既然两人想法有这么大的歧异,对于玻璃收集品兴许也是如此。 艾玛莉耶怀有教会公正无私的精神,当然会先考虑变卖玻璃收集品。但在亚金眼中,前任领主的收集品等于家宝,肯定是万万不能。 「不过,禁止大家继续用石磨以后,就能暂时解决水车的问题了吧。」 罗伦斯撕块面包沾汤,并说: 「我以前在其他地方也见过类似的事,应该帮得上忙。」 这话使亚金挺直了背杆,彷佛在称赞罗伦斯是个上道的人。 「真的吗?」 「真的。其实很多像这样的大农村,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会太多。」 罗伦斯说到「藏」字时,艾玛莉耶脸上乍现的光采又逐渐失色。 想必她是希望村民能自愿提供协助。 喝口葡萄酒后,罗伦斯像眼中只有钱一般冷酷地说: 「没必要替他们难过,错在不缴税的人身上。」 罗伦斯补个微笑,彷佛那是理所当然。 艾玛莉耶表情苦闷纠结。没有看亚金,是因为知道他立场不同吧。 「况且设置水车,本来就是为了村子好。啊,当然,这件事不必烦劳艾玛莉耶大人您出面,我会自己和村民谈,请他们交出石磨。」 「咦,可是那样──」 「我知道自己扛不动那些石磨,到时候,还请亚金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艾玛莉耶是个聪明的女孩,立刻就知道那是为了不弄脏她的手。同时,她也有副会因此犹疑与歉疚的好心肠。 但亚金无视于她,坚声回答: 「随时候命。」 艾玛莉耶愁著眉看了看罗伦斯和亚金,低下头去。权力的宝座并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舒服,也不是任何人都坐得起。 罗伦斯看著她,心里想的是──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人总会习惯这种事。 曾有诗人称之为心灵的消磨。不知为何,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个让人好过的地方。 「况且对旅行商人来说,能协助领主大人的机会可是求之不得呢。」 说得是一副期待油水的样子。 这时,寡言的亚金也开口了。 「朵劳修坦家必会犒赏劳苦之人。」 两人自相勾结般,将罪恶归结给为钱而来的外地旅行商人和脑袋顽固的家臣。 这让赫萝以怜惜目光看向艾玛莉耶,但当然是没有插嘴。这里最懂世间残酷的不是别人,就是赫萝。 「那么午餐过后,我们就立刻出发吧。」 「这么快?那真是太好了。」 亚金的答覆使艾玛莉耶抬起头来,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低了回去。 肩膀颤抖,是因为她的手正紧握著平整置于腿上的亚麻布吧。 「……那就,拜托两位了……」 罗伦斯缓颊一笑,并不是因为事情照著计画走。 而是见到艾玛莉耶不只善良,也有面对命运的勇气。 接下来该做的,就只是全力协助她而已。 石磨决定用罗伦斯的马车来搬运。从车上卸下货物的途中,亚金说: 「真抱歉。」 罗伦斯手没停歇,和赫萝对上眼后朝她一笑。 「用马车可是要收钱的喔。」 不用说,罗伦斯明白亚金道歉并不是针对马车。 「再说,我是接受伊凡修道院院长的请求而来的。这个院长很小气,心里只有自己的修道院,不管我怎么辛苦送物资过来,她连一分钱都不会多给我。而院长却说艾玛莉耶一定很苦恼,要我来帮她。」 这是商人式的比喻,表示艾玛莉耶是个值得院长费心照顾的人物。 肌肉壮如猛牛肩头的亚金抬起货物,轻轻置于地面。 外表虽近似山贼,但为人绝不粗野。 「艾玛莉耶大人应该会是个好领主吧。」 罗伦斯笑著将最后一件货物搬下马车。 「能替她效劳,是我的荣幸。」 接著两人又回去找村长。赫萝很迟疑是否该留下来安慰艾玛莉耶,但是被罗伦斯阻止了。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座村庄,这工作应该交给亚金来办,而亚金将会在艾玛莉耶之前辞世。学教训永远不嫌早。 拖著空荡荡的马车到村长家后,发现村长几个似乎完全放下了戒心,正在饮酒作乐。 他们将家具摆到一边,在夯实的地上铺设乾草,村民们全盘腿坐在上面。其中央摆了个铜制的酿酒锅,里头想必是村长以独门技法制成的啤酒。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就连村里最滑头的村长,也难以掩饰心中的惊惶。 「啊,各位请别拘束,继续喝。领主大人刚委任我代为行使徵税权,所我来先来向各位打声招呼。」 「徵税权……这、这样子──」 「在前任领主的时代,就已经公告禁止村里使用石磨了吧?所以很抱歉,我今天要根据这条规矩,没收各位的石磨。」 村民们霎时紧张得甚至能听见他们寒毛倒竖的声音。 但村长对他们使个眼色,微微点头,可能是要他们别自乱阵脚吧。 「您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中间放的不是石磨,更别说这房子又破又小,根本没地方藏石磨啊。」 人还坐得住,就表示他们的石磨也都藏好了吧。 罗伦斯不改微笑,点了点头。 「就是啊。农村和城镇不同,房子里都直接看得见撑住屋顶的梁柱,没有阁楼能藏;地面也没有铺木板,就只是夯实的土。挖洞藏很容易看穿,要挖出来也不容易。」 罗伦斯突然替他们说话,使村民们面面相觑。 「那么田里呢?要找很简单,拿根木棒戳戳土地就行了。再说这个季节的田里都种满了作物,应该不会乱挖洞才对。」 有一、两个人咕噜一声咽下大把口水。这些人,将由亚金代为记下。 「后院和通往田地的路上或许有很多地方能藏,可是挖过洞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出杂草长得和周围不一样。要藏在河对岸的草原也可以,但照理说来,不太可能把石磨这种常用的东西藏得那么远。所以会是哪里呢?」 罗伦斯环视屋内探头窥视位在邻房,没有设门的厨房。 「炉灶里……藏石磨是稍嫌小了点,况且会烧坏轴木。」 那还有哪里能藏?旅行商人的优势在于去过各种地方,学到不论东西南北,人们的想法都大同小异。 「答案就是,会藏在盖房子时一定会有,而且翻过也看不出来,又根本不会去翻的地方。」 罗伦斯向后一转,站到在门口看情况的赫萝面前,并对愣住的赫萝恭敬地以手势请她让开,因而现出的是她脚下的石板。 「人频繁出入的地方,土地磨得特别凶。」 因此容易出现凹洞,故摆放石板。而且,当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居民大多都是紧张地站在门口观望,这里便成为家中最大的盲点。 当亚金抓起做杠杆用的铁棒,村长也咬牙低下了头。 「造了新水车,也只会被野火烧掉啊……」 为避免火灾,就只能铲光那恼人的紫花,或至少清空水车周围。也就是在农忙时节,花时间割除卖不了钱的花草。 「我以商人身分向各位保证。」 罗伦斯断然说道: 「尽管如此,水车对全村还是有帮助。」 亚金一橇开铺石,果真就见到石磨藏在底下。 没搜出石磨的那几间人家,应该是真的没有石磨吧。罗伦斯不时自然地看看赫萝,倘若她看出村人说谎,一定会有所表示。 最后,总共没收了十七座石磨。 变得沉重非常的马车,使驮马发了脾气般拉得鼻子猛喷气。 「真的不靠武力就解决了呢。」 亚金忽然以不知是自呓还是道谢的语气这么说。 「耍心机是商人的强项嘛。」 罗伦斯重握缰绳说道: 「现在问题是艾玛莉耶大人那边吧?」 还以为亚金要挥拳打过来,结果只是「唔……」地低吟一声而已。 「以领主来说,她心肠似乎有点太软了。」 「……没人会乐意缴税,就算税金都是用在照顾人民也一样。」 「真是汗颜啊。」 即使明知税金会用来扩充城镇设备、改善治安,进而吸引更多居民,促进商业发展,旅行商人仍会想尽办法压低关税,闪躲城镇课徵的种种税金。 「再说,未来有没有钱维修水车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就得用更狠心的方法了。」 下次可没有石磨可以没收。 「您可以想个法子吗?」 亚金的问题让赫萝看向罗伦斯,用眼神要他别太深入。罗伦斯跟著摸摸她的头,请她放心。 「我在很多城镇作过生意,见过各式各样的税目,随便都能举出几个。」 「……还是只能走这条路吗。」 「但接下来,重点就是替村民找条赚钱之道了。」 若不开源,他们也没钱赋税。 「……我们不是商人啊。」 「是啊。」 罗伦斯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每次收取新税,都会消磨艾玛莉耶心中柔软的部分。 「我也会倾尽我旅行商人的知识,提供……」 话说到一半。 「艾玛莉耶大人?」 身为领主的艾玛莉耶,从另一头小跑步奔向宅邸。双手抱著一大把东西,脚步略感踉跄。 最后,她消失在后院里。 应该是趁罗伦斯几个出门没收石磨时,出去做了些什么吧。 「领主大人怎么了?」 「嗯……」 亚金似乎也没头绪。罗伦斯觉得赫萝可能知道而看她,而她表情先是有点讶异,然后转为安慰的微笑。 原因,一进宅邸就知道了。 「大……大小姐?」 在午餐时的桌边见到艾玛莉耶时,亚金以错愕口吻称呼她「大小姐」。 「我们不是约好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吗?」 并且被她当面纠正。 而这个艾玛莉耶,则是卷起了袖子,整理她铺了满桌的东西。 那全是为这村庄带来灾害的紫色花朵。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花不好。」 艾玛莉耶说道: 「要是能找到这些花的用处,或许村人就愿意积极采收,这样就能保护水车了吧?」 她并不是只会哭哭啼啼,任凭命运摆布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只要有地方出好价想买这些花,再远都愿意送吧?」 赫萝以彷佛在说「是吗?」的戏谑眼神瞄罗伦斯一眼。 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回答。 「是啊,有赚头的话。」 这是不能退让的原则。 「那就先从入菜来试试看怎么样?我在修道院也学过香草的用法,这种花有很棒的香气,有机会做成香料。」 能轻易想到的做法,前人都想过了吧。 要泼这种冷水是很简单,可是重点是她愿意面对问题的心。 「煎大块牛肩肉的时候加上一枝,或许会很香。」 「其他还能怎么做。」 「拿来泡劣质葡萄酒之类的。」 艾玛莉耶点点头,手掂下巴说: 「这种花可以直接吃吗?」 亚金跟著咳了两声。 「请饶了我,我不想再试了。不管炖汤还是煎炒都不行。」 看来前任时期也试过许多做法,而结论是无法直接食用。 「另外,可能是因为香味太重,牛羊都不肯吃,连猪也不碰。」 若能当家畜饲料,村民早就笑呵呵地丢进花海中放养了。没那么做,自然有其原因。 「如果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调味,实际上也卖不了多少呢。」 而花是长得一望无际,一点也不夸张。 「那么,直接做成香包怎么样?在修道院也常用香草做香包。」 女子修道院中,青春少女和年长女士聚在一起一针一线缝制香草布包的情境,一定是十分地祥和又温馨。 「香包有它的市场,而且这种花的气味也确实很强。然而就算再能卖,量也不会多到能够影响到那么大的花海吧。」 同样是香味扑鼻,人会把钱拿来买香包还是面包呢? 况且香味能持续很久,不会长卖。 「如果一个城镇卖得不够多,那多走几个城镇有机会吗?」 「路上总会有下雨的日子,而乾燥花这种东西虽然很轻,但是空洞多,很占空间,我的货台又不大。如果送去另一个城镇只能赚到一杯啤酒的钱,根本就做不成生意,也减少不了花海的面积。」 艾玛莉耶不甘地啃起指甲,但她并未就此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烧,砍来当日常柴火怎么样?」 「村民没这么做,应该有他们的理由吧。」 罗伦斯这么说之后,亚金接了下去。 「村民害怕把花带过河,会让花在这里生根。而且那些花等于是火灾的象徵,堆放在家里,总是让人睡不安稳。」 这种急就章的方法治不了本。村民并不是傻瓜,前任领主又是个贤君,不会没想过。 可是艾玛莉耶仍未气馁。从不久之前,就能感到她有不谙世事的自知之明,准备竭尽所能力战到底。 「我会继续想。」 她坚定地说: 「至少我在修道院天天都在思考。」 「大小姐……」 高大的亚金频频眨著眼低语。 「不是说过别叫我大小姐了吗?」 艾玛莉耶苦笑道: 「我现在是领主。」 罗伦斯戳戳赫萝的背,拿起一枝花。 「那么,我们就一起绞尽脑汁吧。」 话虽说得好听,但现实并不像花香那么美。四人就此在餐厅想到深夜,即使想方设法也无计可施,只是任凭蜡炬成灰而已,最后只好宣告解散。 亚金替罗伦斯点了新的兽脂蜡烛,还送上安眠药跟啤酒,可能是当今天的谢礼吧。罗伦斯便感激地收下了。 回到房间,先一步回房的赫萝开了木窗,正藉月光保养尾毛。 「好梦幻的画面。」 罗伦斯说著关上门。赫萝用牙齿咬开打结的毛,表情不怎么高兴。 「汝夸咱的时候大多没好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罗伦斯将亚金给的啤酒注入木啤酒杯,交给赫萝。 赫萝接下酒杯就往嘴送,手却忽然止住。 「可能是她抱花进来的时候拿了一部分去烧,或是早已和这村落的空气融为一体了。」 在餐厅闻了一整晚令嗅觉都快失灵的花香也混入了酒中。若在平常,赫萝也许会乐于品尝不同风味的啤酒,不过今天实在令人却步。 「唔……管他的,不是麦子的错。」 赫萝大口大口地喝,痛快打个酒嗝。 「话说回来,实在是太没用了呗。」 「你说紫花吗?」 罗伦斯一边问,一边为转眼见底的酒杯添酒。 赫萝怀疑地看来,刻意膨起毛茸茸的尾巴。 「不然还有什么东西没用呀?」 「这个嘛……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之类的。」 罗伦斯笑了笑,赫萝又昂首灌酒并往床一躺,但酒一滴也没洒。 「喂,迟早会洒出来啦。」 「咱早就想试试泡在酒里睡觉的滋味吶。」 「别说傻话了,来。」 罗伦斯往摆在肚皮上的酒杯伸手,赫萝毫不抵抗地交出去。 闭上的眼皮底下,思绪似乎仍在打转。 「人称约伊兹贤狼的咱,居然会为小小的花这么费神……」 「要是你两、三下就能想到赚钱的点子,我早就是大商行老板啦。」 「大笨驴。钱是靠咱的点子赚的,老板是咱才对。」 赫萝翻身趴下,下巴枕在手臂上摇尾巴。 也许是在想像坐拥金山银山,酒池肉林的生活吧。 「话说这花嘛……」 罗伦斯低吟似的呢喃,在赫萝身边坐下,摇摆的尾巴随之拍上他的背。 「如果是玫瑰就好办多了。」 「喔?」 「庆典之类的仪式常会用到玫瑰,能够一车一车地卖。像王公贵族到城镇参访的时候,人们还会在路上铺满玫瑰花瓣呢。更南方的地方,就连高级菜式和甜点都常会用上,买气好得很。」 「喔喔~」 赫萝往罗伦斯挤,想多听一些。罗伦斯也用「我也只是听来的」作前提,说道: 「贵族的晚餐少不了杏仁牛奶、玫瑰水和砂糖。尤其这三样混在一起做成的汤,是甜得令人心醉神迷,还有玫瑰的香气。他们还会用这种汤做炖饭,餐后喝点木莓酒。或是加生姜让它味道清爽一点,炖鹌鹑或鸭肉吃,据说虚弱的病人吃了很快就没事了。」 赫萝听得都忘了眨眼,咕噜一声吞口水。 在餐厅伤脑筋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还想再吃啊?唏嘘之余,食欲被挑起的赫萝表情有点滑稽,使罗伦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在拥有蓝蓝大海,夏天长达半年的国家,贵族吃的甜点更是厉害。」 赫萝的尾巴也晃得更用力,手揪起罗伦斯腰际的衣服。 「即使是采得到坚果和椰子的炎热土地,只要爬到高上天的山上,山顶一样是终年冰封。所以在闷热的夏天,贵族会派人上山凿一大块冰回去,用刀削成松松软软的雪,淋上掺了砂糖的玫瑰水,再用很酸很酸名叫柠檬的水果的皮,跟蜂蜜炖煮以后,跟蜂蜜一起加上去。」 罗伦斯用手装作器皿,并做出淋上蜂蜜的动作,看得赫萝眼睛入迷地跟著一起转。 「最后用银汤匙挖一口这种冰凉凉的甜点起来送进嘴里,喀滋喀滋地嚼一嚼,又冰又酸的蜜汁流过喉咙……啊、会痛啦!……赫萝!」 赫萝用指甲揪起罗伦斯的大腿肉用力一拧。 「……汝啊,不如我们明天就往南方……」 「不行,不能这样就走。」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的得意忘形。 「再说,那应该比蜜渍桃还贵,根本就买不起。」 「呜呜呜呜……」 赫萝立刻换成哭丧的脸,要罗伦斯尝尝她的痛苦般啃起他的脚。 「很痛!会痛啦!」 啃到一半,赫萝忽然抬起头。 「真是的,咬破裤子怎么办……」 「话说汝啊。」 「唉……又怎么啦?」 「冰往北走就有了,咱们这也有蜂蜜。至于那个叫柠檬的……就只能用其他水果替代了。砂糖的话,每个港都都买得到吧?」 在行商之旅上,赫萝也学了不少多余的小知识。 「就算有,谁要来付这个钱啊?」 罗伦斯背上被尾巴用力拍了一下。 「那玫瑰水吶?买得到吗?还是说很贵呀?」 「什么?」 罗伦斯反问时,见到赫萝眼神恍惚地念念有词,大概是正在动用至今所有知识,想做出这种冰甜点吧。 但忽然间,赫萝的眼恢复意识,还晃著怒火看过来。 「汝是觉得那个叫玫瑰水的东西,没有寒夜抱著咱的尾巴取暖来得贵重吗?」 即使是最高级的狼皮,价格也逊于鹿皮,而鹿皮逊于兔皮,兔皮逊于狐狸皮,狐狸皮还远远比不上貂皮。这样的貂皮,一张就要价一枚崔尼银币了,可是玫瑰水还得用等重的黄金来买。这样的事实,肯定会伤害到赫萝狼的自尊。 不过罗伦斯直说也不担心被赫萝咬死,是因为赫萝没注意到一件事。 「市场上卖的狼皮,连一滴玫瑰水都买不起吧。」 赫萝张大眼睛,说不出话。 不久,她的手开始颤抖,一路抖上肩膀、耳朵和尾巴。 等她咧起嘴,露出底下两颗尖锐獠牙,罗伦斯才说: 「但是呢,你知道你用来擦尾巴的东西是什么货色吗?」 「……啥?」 赫萝不厌其烦地照三餐又梳又摸的尾巴,稍微一动怒就会滑稽地膨起,尖端如玻璃束般闪闪发亮。 那样的光泽与撩人鼻头的甜香,是从何而来呢? 赫萝看看尾巴,又看看罗伦斯。 「要用你的尾巴取暖,价格可是比玫瑰水贵了好几倍,想到就头昏呢。」 罗伦斯垂头叹息,继续说: 「你用的油,在油铺是买不到的,得找药材行才行。因为不会有哪个傻瓜会用那么贵的油去烧菜。你完全不看价钱,只靠气味就相中了它,就表示你的鼻子是真的分得出东西好坏吧。想不到你竟然想也不想就选了整间药材行里最贵的东西呢。」 当时让赫萝买那么昂贵的油,正是因为罗伦斯闯了那么大的祸,所以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乖乖解开荷包,而赫萝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一般而言,那是只有贵族家的千金才会用的保养品,绝不是旅行商人会买来送给意中人的东西。 而那正是傻愣的赫萝天天用来抹尾巴的东西。 「那是制作玫瑰水的时候,收集最上层薄薄一层的浮油,再用别种油兑出来的。当然,那比不上传说里某个古代大帝国的暴君送给公主那种没有稀释,只用花瓣制作的精油。据说那用了和十匹肥马一样重的花瓣,才好不容易能装满小指尖那么大的瓶子。不过呢,做你用的香油也要用掉一整车……」 罗伦斯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 「一整车……」 「……汝怎啦?」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脸。 这时,罗伦斯猛然转头。 不是朝向担忧的赫萝,而是摇来摇去的毛茸茸尾巴。 「一整车?」 「唔啊!」 赫萝怪叫著坐起来。 而那没有引起罗伦斯的丝毫注意,他只是抓著赫萝的尾巴盯著看。 「汝、汝啊,不要那么粗鲁……抓咱的、尾巴──」 赫萝红著脸想躲,尾巴像条鱼似的扭来扭去,但罗伦斯却紧抓不放。他只注视眼前的尾巴,以飞快速度组合对这村子的所有记忆。 有燃料、有工具、有材料,一应俱全。而且不用等做出成品,效果已经有保证。更棒的是,这样的商品不占空间。 「就是它!这样一定行!」 罗伦斯总算浮出沉思之海,对赫萝大笑。 等到他发现赫萝面红耳赤、眼角泛泪时,已经太迟了。 「汝这个大笨驴!」 脸上狠狠吃了赫萝一巴掌。 不过即使滚下床铺,罗伦斯也不改笑颜。 「这东西一定会大卖特卖啊!」 罗伦斯叫著跳起来,不顾赫萝哀怨地注视被他抓皱的尾巴,一把握起她的手。 见他这么激动,赫萝有点害怕地缩缩身子。 「而且,以后你也不用怕没东西保养尾巴了!」 尾巴才刚受虐的赫萝还来不及回嘴,就被罗伦斯踉跄地拖下了床。 「汝、汝啊!汝啊!慢点!」 「快点,还磨蹭什么,走了!」 罗伦斯拿起置于壁烛台的兽脂蜡烛,开门说: 「救人又能赚大钱的机会来喽!」 赫萝不敢恭维地叹气,但没有甩开他的手。 摆出「又来了」的表情后,脸上多了点欣喜的笑容。 这种香气四溢,油分多到夏季光是日晒就会起火的花,长得是无边无际。 在这样的花海中,一行人一一放置形状有如压扁陶壶的细颈铜制酿酒锅、黏土,以及艾玛莉耶的父亲热衷收集的玻璃瓶。 起火之后,燃料花田里要多少有多少。 当这些东西全部凑齐,为村庄带来灾厄的紫色花海即可成为赚钱的财富之海。 「这样可以吗?」 领主艾玛莉耶卷起了袖子,用黏土封住酿酒锅的口。锅里装了河里打来的水,以及满满的花瓣。 「接下来,把它跟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仔细接合黏土,斜立窄口玻璃瓶。原本做这件事,该请玻璃匠打造一副专用的管子或铜管,但现在没那种时间,只能将就点用。 要做,等确定成功以后再做。 「那么,我要点火了。」 代表村民之声的村长,不安地这么说。村民们不知用酿酒锅煮花有何用处,都远远地观望,表情愈看愈怀疑。 步骤和工具应该都对,只等结果了。 罗伦斯专注地看著火堆点起火苗,而已将花朵摘除的茎叶随之著火,漫出青烟。 「然后呢?」 站在身旁的艾玛莉耶期盼地问。 昨晚罗伦斯说出想法后,艾玛莉耶的兴奋也不逊于他,马上就一手拿著镰刀往花海冲,亚金好不容易才拉住。后来似乎是乐得睡不著,黑眼圈浓得像炭痕。 虽然代表权威的领主挂著难看的黑眼圈让亚金看了直摇头,但尽管如此,艾玛莉耶依然是活蹦乱跳。 或许她只是外表文静乖巧,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喜欢深思吧。 「水滚以后,蒸气就会跑进玻璃瓶,这时要浇水让它冷却。」 受召集而被迫搁置农活的村民们不甘愿地提著木桶,在一旁待命。 「就快了……你们看。」 玻璃瓶里开始起雾。在罗伦斯一声令下,村民们无奈地将打来的水往玻璃瓶泼。 「这么一来,冷却的蒸气就会变成水。」 在酿酒锅咕噜咕噜的煮水声中,浓浓蒸气接连不断地进入玻璃瓶。现在虽是春天,河上游的山仍积著厚厚的雪,河水冰得很。每一泼都能确实冷却玻璃瓶,闪现里头的状况。 「里面的水愈来愈多了……」 艾玛莉耶说到这惊呼一声。 「水面上……有油?」 「看来是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口附近,浮了层油膜的水徐徐累积。 炉周围弥漫著浓浓的花香,深盖兜帽的赫萝手按口鼻。 注视村民反覆进行同样作业一阵子后,罗伦斯伸出手,要取下玻璃瓶。 但遭到亚金的制止。 「往后要无限重复这工作的人,是我自己。」 又或许是不希望客人因此烫伤吧。 一个微笑后,罗伦斯将位置让给亚金。 亚金用他厚实的手掌轻轻抓住玻璃瓶并小心剥除黏土,不让水外流。 「哇!」 「好香啊!」 瓶口顿时涌出浓烈香气,连周围村民也不禁惊叹。 对著太阳照瓶身,还能清楚看见油水分层。 接著,亚金将瓶口拿到主人艾玛莉耶面前。 艾玛莉耶用手指抹下点油,擦在事先准备的布上。 「……天啊。」 而她吓呆了似的,只是短短这么说。 「制造香油需要大量的花,不过这里应该没有缺花的问题吧。像这样气味这么强的香油,药材商会再用油大量稀释,一瓶当好几瓶卖。对我这样的旅行商人来说,只要带一小瓶原油走就好。这样一来不怕下雨,二来又不占货车空间。」 虽不知价格能订多高,但是量多到不怕薄利多销,香味也确实出众。 原本只能当杂草割除的东西,现在已值得村民寄托希望。 「要说问题的话嘛。」 正闻著布上香油的艾玛莉耶、亚金、赫萝和村长听见罗伦斯这么说,都转过头来。 「煮完油的当天晚上,不管吃什么都是满满的花香吧。」 这玩笑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亚金还拍手说: 「旅行的智者把宝贵知识带来我们村子了!此后,我们要跨越神降赐的考验,把这片花海变成福音!」 要收割的紫花满坑满谷。与其摘下花朵再拿茎叶去烧,不如乾燥后再处理更有效率。 而且,村民们还有正常农活要忙,花过季就要谢了。 没时间可以耽搁。 村民们立刻兴奋得议论纷纷,而罗伦斯拿出过客的样子,默默后退一步、两步。 这时,肩膀撞上了人。 「哎呀。」 原来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还不错吧?」 这时挺胸自夸个两句,应该不为过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兜帽盖到鼻子的赫萝没辙一笑,随即不客气地扭身往罗伦斯肚子揍一拳。 「呜噗!」 「这是替咱尾巴报仇,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怎么痛,罗伦斯还是吓得弯起了腰。 赫萝窥视他因而接近的脸后,露出隔著兜帽也能感受到的骇人笑容,说道: 「汝欺负咱尾巴的这个仇,咱永远也不会忘。」 「别、别这样嘛……」 「所以──」 赫萝忽然凑了过来。 「以后要更用心保养咱的尾巴喔?汝现在是这土地主子的大恩人,应该能大赚一笔呗?」 「啊?没有啦,还不知道好不好卖呢……」 「够了,汝还想在夜里继续睡个暖呼呼的好觉呗?」 泛红的琥珀色眼瞳亮得有如炖锅中的水果。 原本是以为有便宜能捡才来到这片土地,结果这次钱包好像也没机会吃个饱。 「……想。」 罗伦斯老实答话后,赫萝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眯眼一笑。 接著说: 「那咱可要定期从汝的钱包挤出点油水才行。」 「……」 低头一看,赫萝正开心地勾著他的手。 村民们匆忙做起各种准备,亚金和艾玛莉耶热切交谈。 他们俩注意到罗伦斯与赫萝的视线而转过头来,受两人感染似的堆起满面笑容。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来的救星!」 对此一言,罗伦斯只能苦笑著轻轻挥手。 另一只手被占有欲强的狼紧紧抓著,不让别人抢走。 「哪是神派来的,只是被以前称作神的人当下人使唤而已啦。」 罗伦斯低声自嘲。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替别人效劳吗?」 赫萝这么说,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来摇去。 罗伦斯仰起头,望向冬去春来之际的优美蓝天。 这是发生于无垠花海,身体都要被风吹甜的往事。 ◇◇ 在尘味浓厚的仓库前,罗伦斯和赫萝总算从小瓶中喷涌而出的记忆中苏醒。 香油的效能似乎丝毫未减。 「我想起来了,缪里那丫头对这小瓶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嘛。」 「因为不能吃,闻起来再香再甜也没用呗。」 缪里年纪太小,还不懂品味花香之乐吧。 「不过石磨的藏法,倒是让那头小笨驴深有启发的样子,所以很可能会藏在咱们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们的独生女缪里爱捣蛋胜过吃三餐,对于寻宝或冒险故事更是无法抗拒。 「真不晓得是像谁喔……」 「应该是同样无法抗拒金银财宝,什么都想塞进钱包的汝呗。」 「我看是会从粮袋里挑出肉乾最好的部位藏起来的某个人才对吧。」 「大笨驴,是汝。」 「哎呀呀,贤狼也有看不清的事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罗伦斯和赫萝我撞你、你撞我地重复著类似对话,从仓库齐步走向主屋。斗嘴归斗嘴,两人的手仍紧紧相系。 走过的路,留下了一股甜蜜的香气。 但似乎不是花香,而是另一种气息。 或许,那就是所谓幸福的味道。 # 狼与轻咬的牙 待大地冰释雪融,迎春庆典也结束后,新绿时节终于到来。 这样的时候,距离夏季避暑客来到还有段时间,与年中最喧嚣狂乱的冬季也十分遥远。村中屋舍为下个季节所作的修缮与改建都告一段落,每间温泉旅馆都是静悄悄地。 我所服务的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也不例外。今天没有客人,老板罗伦斯又出门参加村民会议,老板娘赫萝也难得跟去了。大概因为那是以会议为名义的酒席,今年春天状况也不错,有很多好菜能吃的缘故吧。掌管厨房的女子──汉娜也上山采鲜菇野菜去了,家里空无一人。待晨间工作结束后,直到中午我都无事可干。 平常这时候,我是应该捧起神学书研读神的教诲。不过今天特别闲,又有一大池温泉晾在那里,我便在享用汉娜留下的午餐前放松一会儿。泡在无人的池子里,在蓝天下喘一口气。这样的时光是那么地闲适、清静。 一旁摆著我最近开始喝的蜂蜜甜酒。和著罪恶感啜饮一口,仰头见到一整片优美的蓝天。 感觉上,我此生已经别无所求。过这样的生活,能比翻阅神学书更快找到神所说的幸福。 「啊……」 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 就在我将勤劳与勤勉等自律摆到一边,任怠惰的情绪接管身体时── 大~哥~哥~! 依稀听见这样的声音。 我一时还以为自己睁著眼睛作了梦,结果那声音又清晰传来。 「大哥哥~!」 看来是去河边玩的缪里回来了。她是「狼与辛香料亭」老板夫妇的独生女,总是叫我大哥哥,和我亲得很。年方十二、三,差不多可以嫁人了。一这么想,感觉就难免有点失落。 不过最近,我对这件事开始有「相反」的忧虑。 「我在温泉这边!」 这么喊之后,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随即接近,缪里跑进浴场里来。 「找到了!大哥哥~!」 缪里的脸一见到我就亮了起来。 她的长相简直和母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眼睛颜色也一样,可是笑法却完全不同。赫萝的笑柔得像是用蜂蜜慢熬出来,缪里则有如盛夏艳阳。 闪耀著炫目光芒,但有时热得让人受不了。 「大哥哥!来来来!你看这个!很厉害吧!」 缪里摇著抱在怀里的篮子小跑步过来。衣服湿成这样,多半是在河边玩得太疯,掉进河里不少次。 这家伙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好动,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无邪的笑容充满让人看了也会发笑的魅力,经常让人感到她年轻与天真烂漫的潜能。 但是,曾几何时。 我开始有点害怕她的笑容。 「缪里,不要跑这么快──」 「会滑倒」才刚要说出口。 急著跑过来的缪里硬是想在浴池边停住,结果滑了一大跤。 「咦?」 然后跟著怀里的篮子一头栽进池里。 「……」 水花迎头浇来,淋得我浏海挂起水帘。另一头,缪里正在水里吐著泡泡。一般而言,十二、三岁少女的理想形象几乎都是埋头学习缝纫或烹饪技术,笑时不会露出牙齿,还会腼腆地稍歪著头,然而缪里却和这每一项都构不著边。 一旦我始终当亲妹妹一样照顾的缪里嫁了出去,这里一定会冷清很多,可是我最近反而在担心到底会不会有人愿意娶她。我叹口气,要把迟迟不出来的缪里拉起来时,发现一件事。 有东西在温泉里扭来扭去。 「噗哇!」 缪里总算从温泉探出头来。 「缪里,你到底在──」 「大哥哥!不要发呆啦!」 缪里看也没看我,盯著水里不知预备做些什么。 然后她慢慢把头和手伸进水里,这次很快就起来了。 「不要动……给我乖一点!」 大叫的缪里手中,有条粗大的八目鳗不停扭动。 「啊、啊,要跑掉了、要跑掉……呀啊啊!」 八目鳗溜出了缪里的手,缪里跟著用怪姿势追过去,翻身摔回池里。 看来池里乱窜的东西都是缪里从河里抓回来的战利品,稍远处还有鳟鱼受不了水温般频频跳出水面。 面对著温泉里啪刷啪刷的人鱼大战,我深深吸气,慢慢吐出。 「缪里!」 平静闲适的时光一转眼就结束了。 听我这么说,在木炭炽红的地炉边插鱼串的人嗤嗤笑起来。她拥有亚麻色的头发和红眼睛,长相和缪里一个样。身高也相近,怎么看都只有十四岁左右。若保持沉默,任谁都会觉得那是个柔弱少女,然而她的笑法却有种莫名的魄力。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可怕的人生经验自然让人肃然起敬吧。 缪里的母亲赫萝不是人类。炉火照亮的墙上,映著具有三角大耳和尾巴的影子。她是人称贤狼赫萝,从前受人奉为神祇,寄宿麦中数百年之久的狼之化身。 「很不好笑好不好,幸亏现在没人来作泉疗。」 「怕什么。温泉里有鱼的话,找下酒菜不就省事多了吗?」 赫萝笑呵呵地这么说。 缪里洒进温泉里的鱼,在温泉里还能活的都已经抓出来放进装水的酒桶里,其他的都被烫死了。由于丢了可惜,分送给邻居也不错,便将几只处理过后拿去熏成鱼乾,剩下的则盐烤来吃。 不拿来炖鱼汤,是因为再煮下去有点过意不去。 「那么,那头小笨驴现在上哪去啦?」 对鱼洒完盐之后,赫萝舔著沾在指尖上的盐这么问。 「罗伦斯先生骂了她一顿,叫她去劈柴了。」 一听,赫萝的视线从烤得滋滋作响,令人垂涎的鱼身上扬起。 「嗯?」 头上的三角大耳朵跟著抽动几下。即使赫萝已有数百年岁,现在又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但说句僭越的话,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实在很可爱。我小时候,就抓过她尾巴好几次。 「怎么了吗?」 「嗯,好像没什么声音。」 没客人的旅馆一片寂静,彷佛能听见老鼠打呵欠。 听力真的和野兽一样好的赫萝都这么说了,自然表示这样的寂静不太对劲。 「罗伦斯先生应该会看著她啊……」 「我们家那个没用的喝了不少酒才回来,搞不好睡著了呗。」 其实赫萝自己也喝了不少。 「我去看一看。」 才刚站起,赫萝就叫住了我。 「嗯。啊,汝顺便去厨房给葡萄乾泡水。」 「葡萄乾?」 转过头,见到赫萝眼睛闪闪发亮,尾巴也摇来摇去。 「好像是某个去过南方的人带回来的,也分了咱们一点。直接吃就很香甜了,不过听说用足以盖过葡萄乾的水泡上一晚,再拿那些水和面,能烤出很香很甜的面包喔。」 说到食物,赫萝比缪里更像小孩。 但是,葡萄乾面包听起来的确很好吃。 「寇尔小鬼,汝也喜欢吃甜的呗?泡水之前,汝就拿一、两颗来吃吧。咱准了汝。」 被她用我和他们夫妻刚认识时的小名一叫,感觉怪难为情的。 不过我虽然长大了,却喜欢甜滋滋的蜂蜜酒胜过苦涩啤酒,被当成小孩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谢,我这就去。」 「麻烦啦。」 赫萝简短应一声,将注意力转回烤鱼上。我莞尔一笑,往旅馆后头走。 阴暗的走廊也是同样地静,没有半点声音。若有人劈柴,应该会有叩、叩的声响。薪柴就堆在厨房边,所以我先去厨房办事。 然而我找不到赫萝所说的葡萄乾。说不定罗伦斯会拿葡萄乾为饵,让缪里乖乖劈柴。这么想的我来到堆柴处看看情况。星月照耀的空地上,老板罗伦斯倚著堆积如山的原木睡著了。 「……罗伦斯先生。」 我无奈的呢喃,而他跟著「嗯咕」一声,随即继续发出轻细的鼻息。虽然他的外表和我们初识时一样年轻,却时常自嘲酒力一年比一年差,看来并没有夸张。 此外,到处都没有缪里的影子。罗伦斯身上的毛毯应该是缪里盖的吧。当然,那是女儿对父亲的贴心之举……就好了,不过她丢下劈柴工作偷溜,那多半是怕罗伦斯会发脾气才盖的。 或许是父亲的悲哀吧,他不曾严厉责骂女儿缪里。 「到底跑哪里去啦。」 赫萝和罗伦斯是在晚餐前回来,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后直接罚她劈柴,现在应该很饿了。缪里不只继承了赫萝的长相和红眼睛,连对食物的执著也不遑多让,很难想像她不吃饭就跑去睡觉。 这么想时,罗伦斯的鼻息另一头传来啪刷啪刷的溅水声。 「在温泉那边啊?」 从堆柴处稍微走一段,就能来到通往温泉浴场的铺石联络通道。 走过通道就是宽敞的露天浴场了,但是进门之前,已经能见到缪里留下的痕迹。 「……这个乱脱衣服的坏习惯到底要讲多少次才会改呀……」 我叹著气发牢骚,收拾她脱了一地的衣服,并仔细摺好,最后用腰带捆成一束。这时,浴场屏风后传来缪里的声音。 「来来来,加油~」 她不知在做什么,似乎玩得很开心。该不会是有其他温泉旅馆的孩子来玩吧?虽然每个都是出了名的顽皮,不过缪里却是其中的佼佼者,自然就成了老大。 都这么晚了,还能玩什么?我绕过屏风查看,结果愣在当场。 惊人的画面还让我把刚整理好的衣服都弄掉了。 「啊哈哈哈!嗯?」 光溜溜的缪里发现了我的存在。 星月的交辉强过烛火,清楚照出浴场中发生的事。缪里摇晃著那头承自父亲,宛如掺了银粉的灰发,以及同样颜色的毛茸茸尾巴,大剌剌地站在围绕浴池边缘的石头上,而且一丝不挂。 一个大闺女没有半点羞耻心,在这种时候暂且不管。继承赫萝之血而来的兽耳和尾巴不像平时那样藏起来,全都露在外面,也还能忍受。 她抓在右手的麻袋,和左手掌中应该是刚从那里头取出来的葡萄乾,也能装作没看见。 真正的问题在于缪里所看的方向。 位在浴池中央的小中岛上,有两头熊在对峙。 「缪里……这、这是怎样……?」 「啊哈哈!大哥哥,你来得正好!」 缪里一旋身就踏著轻快的小步伐跑来,毫不害臊地直往我怀里扑。 尽管她细瘦纤弱,身高不只矮我一个头,但拥有受顽皮增幅的年轻活力。 好不容易挡下她之后,她在我训话之前抬头说: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边,那边!」 缪里满面笑容地用抓麻袋的手指向中岛。 「这、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对了,你那不是人家送给赫萝小姐他们的葡萄乾吗?」 她表情尴尬地看看自己的手,随即又笑著说: 「嘿嘿嘿,大哥哥要吃吗?」 「缪里!」 被我一骂,缪里闭著眼睛缩起脖子,垂下耳朵。 可是手还是不放开葡萄乾。即使我伸手拿,也被她轻巧闪开。 「讨厌啦,大哥哥。不要那么大声。」 她还反过来抱怨我,让我头都痛了,不晓得该从哪骂起才好。但无论如何,当下最该处理的是在中岛互瞪的两头熊。 「言归正传,那是怎样?」 纽希拉是位处深山的村落,在村中也能遭遇各式各样的动物。远离村中心,几乎建在森林中的温泉旅馆,甚至等同是住在野生动物的地盘里。其中最让人害怕的,就是狼和熊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普通旅馆里,肯定整座村子都要闹翻了天。 「那个?那个啊,是因为它们想吃这个葡萄乾,所以我叫它们比赛,赢的才能吃。」 「……比赛?」 「嗯。不可以咬也不可以抓,因为受伤很危险嘛。先掉下水里的就算输。」 狼的化身赫萝,以及继承她血统的缪里似乎能与森林中的野兽对话,就像童话一样,而缪里则是为这童话注满了堪称残酷的天真。 「问、问题是,如果那两头熊打起来……」 那座中岛是应罗伦斯强烈要求而建,好让乐师能够优雅地在池中央演奏。当初我也帮忙搬运那些石头,不折不扣是汗水与辛劳的结晶。然而那当然只考虑到负载人的重量,在两头熊互瞪著转来转去,寻找对方破绽时,边缘部分已经开始崩塌了。要是真的打起来,结果显而易见。 不过,我不认为熊会听我的制止。 该向赫萝求救吗? 这么想时,光溜溜的缪里高高举起左手拎著的葡萄乾。 「汝等想吃吗~想吃就先证明自己比较强!」 并且模仿母亲语气似的这么说。 随后,两头熊似乎在食欲之外也赌上了自尊,恨不得张口就咬般龇牙咧嘴。 拜托,别闹了。 还来不及说话,缪里再度开口: 「预备……开始!」 吼喔喔喔!两头熊发出地鸣般的嚎叫扑成一团,巨大的蛮力使池水阵阵激荡,中岛也害怕自己会垮掉似的震颤起来。 其中噗通、噗通的声响,是石头崩落掉进水中造成的。 无能为力的我,只能呆望著两头熊以后脚站立,互相推挤的模样。不觉之间,缪里已站到我身边。 「大哥哥,我问你喔。」 不知何时,我开始有点害怕她称我「大哥哥」。 在星光与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体,有如银饰冰雕的缪里带著可爱笑容抬头看来。 「你觉得哪边会赢?」 她的天真真是深不可测。 没多久,中岛一角整个崩塌,两头熊都摔进了池里。 我一早就忙著放乾池水,重组熊压坏的中岛,我们仔细观察形状,小心翼翼地堆叠重如幼犬大小的石头。这样的粗活实在累人,我一下就做得腰酸背痛,上臂鼓胀。所幸这座中岛比想像中坚固得多,避过了全毁的命运。现在想想,赫萝也不时变成巨狼的模样,倚在这中岛上睡觉呢。放乾水以后,还一并发现了几只缪里昨天没逮著,已经成了尸体的鱼,可以顺便清理一番。 若不这样想,眉头就会不听话地皱起来,做得唉声叹气。 「抱歉啊,寇尔……又连累你了。」 青著脸搬石头的罗伦斯似乎看出了我的苦闷,有气无力地说。 大概是宿醉了吧,不过他责任感很强,无法坐视女儿闯下的祸不管,才会勉强自己来重建中岛。 「缪里她应该没有恶意……就只是不知轻重……」 「不、不会啦。」 我又堆上一块石头,无力地笑。 「呃……其实还是有一点。」 不一会儿,我开始觉得这些叩一声堆叠的沉重石头都是心里的烦忧。 「话说这丫头不来帮忙是跑去哪里啦?」 天亮后,罗伦斯见到池里的惨况,难得卯起来训了缪里一顿,但结果全成了狼耳东风吧。凶手缪里也根本不在这里。 不过就算缪里在,那细瘦的手臂搬起石头恐怕是相当吃力,说不定还会帮倒忙。然而我认为诚意很重要,就算不能帮忙,也应该坐在一边好好反省。 「如果她能乖一点,像她那么可爱的女孩可是世间少见喔……」 罗伦斯一本正经地说出傻父母才会说的话,但我也觉得缪里乖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她爱笑又开朗,全身充满活力,贪玩却又善解人意。虽然整天都在捣蛋,但没有恶意。 也不需要像她母亲赫萝那么老成,只要稍微安分一点就好了。我这么想著捡拾散落池底的石头时,远处传来赫萝的叫声。 「汝啊。」 声音并不大,却顺风而来般听得很清楚。或许是因为赫萝呼唤罗伦斯的「汝啊」有种独特的温柔吧。 我抬起头,见到赫萝难得穿上围裙,站在通往旅馆的通道上,手掌到手肘变得一片白。看来她正在做葡萄乾面包。 「帮咱看一下炉火,咱不知道火力要怎样才对。」 「喔……咦,汉娜小姐还没回来吗?」 「可能因为天气好吧。让她偶尔伸展一下翅膀也不错。」 汉娜和赫萝一样不是人类,好像是鸟的化身。平常是在厨房比谁都更勤快的能干女性,不过也会有这种时候。 「废话少说,快来看火。」 「好,呃……」 罗伦斯往我看来。 「请慢走。」 我笑著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和赫萝是我的雇主,而是光看这对村里第一的神仙眷侣对话就让人觉得幸福。 「抱歉,我马上回来。」 「寇尔小鬼,这也有汝的份,敬请期待呗?」 赫萝说完就转身进屋,罗伦斯跟了上去。 顺著瞄过去,看见赫萝慢慢伸头过去,结果被罗伦斯搔了搔鼻尖。 没有客人而露在外头的尾巴正摇来摇去。 看著他们两人的互动,堆石头的辛劳就减缓了很多。 在我重新振作,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堆石头时,忽然有股寒气窜过背脊。 又或许,那是种预感。 「大~哥~哥~!」 能用笑容排除万难的缪里只是这么喊,我就开始胃痛了。如果是在夏天抑或是特别忙的冬天,缪里也会忙到没时间恶作剧,可是最近清闲得很,总会有一个倒楣鬼要吸收她的能量。 我再堆一块石头上去,叹著气转身,结果腰部冷不防捱了一撞。 「唔?」 「大哥哥!」 胸部跟著用力撞上石堆,而缪里只是笑呵呵地拉我的手。 「大哥哥大哥哥,听我说听我说喔!」 「……」 我咳嗽著往缪里看,只见她脸颊抹上泥痕,头顶还沾了蜘蛛网,裸露的上臂像是被虻群螫过,到处是虫咬的痕迹。 还来不及问她上哪去做了什么,乐得像看到球丢出去的缪里因为太兴奋,使得平时藏起的兽耳尾巴都弹了出来,唏哩哗啦地说: 「就是啊!我在森林里找到很厉害的东西喔!大哥哥一定会吓一跳!所以呀,那个,我们马上去森林把大哥哥──」 当她说到这里。 我发现我的忍耐和浴池一样,也有极限。 「呃……大、大哥……哥?」 看来就连顽皮的缪里也察觉我表情不对,她的耳朵变得瘫软,尾巴也无力下垂。罗伦斯舍不得认真骂可爱的女儿,但我就不同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当她是亲妹妹一样呵护,有时候不骂不行。 「缪里。」 一听我叫她名字,她就怕得缩起身子。 可是她仍是不懂我在气什么的脸,继续怯怯地说: 「那……那个啊,大哥哥,等一下……跟我去森林,好不好?」 这种时候还想著玩,我都有点佩服起她了。真是太过分了。 我静静地看著她,说道: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缪里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而是聪明伶俐的少女,明白我冷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有如胸口被诅咒石弓射穿般僵住,茫然看著我。 「我现在有工作要做。」 她当我像亲哥哥一样喜爱,我自然是很高兴,但不能永远当她是小孩。 既然我也当自己是她哥哥,就有必要指责她的不是。 「我还要搬石头,你让开。」 我更加无情地这么说,蹲下搬石头。那都是缪里要熊上中岛比赛而弄垮的石堆碎片。就算缪里不帮忙搬,只要知道自己昨晚有错而乖乖待在一旁,我还能原谅她。 可是,缪里捱了罗伦斯的骂之后,一大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从她弄得一身脏看来,是跑进森林玩了一上午吧。 她母亲赫萝有时虽然也很贪玩,但年岁并未虚长,自知分寸。现在需要有人教教这头活泼过头的年轻银狼一点规矩。 「……」 「……」 我不和缪里说话,缪里也动弹不得似的站在原地看我干活。她很习惯被人大呼小叫,有时有人骂她反而高兴,但是不喜欢被人冷落。平常,就算只是随便应个声,也会让她很不高兴。 当然,只要缪里认错,表示一点反省的态度,事情就解决了。说实话,我也不是生气,而是有点难过。别人在为她犯的错受罪,她却事不关己地大肆玩乐。我不希望缪里是这么不懂事的女孩。 每当我叩一声堆起一块石头,缪里的身子就缩得更小一点。即使不看她,我也知道缪里就快掉眼泪了。 她手在身前又握又放,站著不动。缪里捱罗伦斯骂时也会有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那是装出来的。现在这样,离演戏远得很。 叩。我堆起一块特别大的石头,叹著气说: 「如果你不想帮忙,就回房间去。」 然后好好反省。 缪里身体绷得她下垂耳尖的毛都在颤抖。不久,她点了头。或许只是在泪崩之际强行忍住,身体稍微蜷曲也不一定。 无论如何,缪里失了魂般垂著头,一步、两步地后退。 中途一度停下,或许是期待我说些话安慰她吧。我继续堆自己的石头,缪里才死了心似的转过身去慢慢走远。 我爬出放乾水的浴池,往走向旅馆的缪里背影望去,见到她的手不时往脸上抹。那模样虽让我心痛,但我想那是她成长的必经之路。 到了午饭时间,问她反省过了没,她又会恢复平时那个活泼的缪里。 所以我继续堆石头,直到太阳爬到正上方,作业才终于告一段落。再来就是请来村里的堆石专家,请他在石缝间打几片楔木,将它稳稳固定住即可。石头也和经验或者人际关系一样,不是堆起来就行。 我喘一口气,舒展舒展腰部与手臂的筋骨。喉咙好乾,肚子也饿了。 赫萝的葡萄乾面包应该烤好了,配点蜂蜜酒来吃是再好不过。从爱喝酒的赫萝见到这甜上加甜的组合,或许会摆出一张不敢恭维的脸。 这时,我想到旅馆里不一定还有蜂蜜酒。其原料蜂蜜本身就是极佳的调味料,也可用来防腐,并不便宜。再加上蜂蜜酒对一般酒饕而言实在太甜,在村里制作的优先度较低。 蜜蜂要在这新绿时节才开始产蜜,若没有事先保留,恐怕就没得喝了。我边想边走时,赫萝正好走出旅馆。 「怎么,肚子的虫很准时吗?」 可能是来叫我吃午餐。 「我是看太阳的位置啦。」 我指指天,赫萝孩子似的跟著向上望,随后拉回来点点头。 「寇尔小鬼从以前就很爱讲道理吶。」 「不要再叫我小鬼了啦。」 我苦笑著这么说,赫萝晃一晃她那条比缪里粗上一圈的尾巴。 「汝等这些人,不管几岁都还是跟小鬼没两样。」 被活了数百年的贤狼赫萝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 「再说,既然汝认为自己不是小鬼了,又怎么会吵架吶?」 淘气的赫萝总爱出谜语让人想,不过话里有个词令人不解。 「吵架?」 听我反问,赫萝不太高兴地抱胸说道: 「汝弄哭了咱可爱的女儿,要不是咱当汝是自己的儿子,嘴巴早就咬在汝头上了。」 虽然长相和眼睛颜色都一样,被赫萝和缪里瞪的感觉截然不同。 她出来不是叫我吃午餐,而是要问这件事吧。 「呃,那是因为──」 我想说我让缪里哭并不是无缘无故,但赫萝却无奈一笑,戏谑地伸出食指点在我胸口上。 「咱都知道。熊照缪里说的话做,结果弄坏了中岛;汝等忙著重建,结果她自己却往山上跑。连敦厚公正的汝也会发脾气,也是情有可原呗。」 既然她都知道,为何仍用替缪里说话的语气呢? 在这温泉旅馆中,赫萝是对缪里管教最严格、最不留情面的人。唯有赫萝的要求,缪里一句也不敢违背。问题就是,权威这么高的赫萝很少教训她。虽然狼或许就是那样教孩子,不过有时不得不替她著急。 因此,赫萝一反前态替她说话,让我一时摸不著头脑。 「嗯……好呗,既然汝还不懂,就表示『小鬼』二字暂时是摘不掉喽。」 就像黏在小鸡屁股底下的蛋壳一样。 贤狼温柔地眯起眼微笑说: 「缪里这孩子是很顽皮没错,但不是个傻子。」 「这……我懂。」 「而且,她可是非常喜欢汝喔。」 赫萝揶揄我似的嘻嘻笑起来,不过我倒是没怀疑过她对我的亲昵感情。 「我也是啊。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她能乖巧一点,有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嗯~」 然而赫萝随即露出听不下去的脸,收回抵在我胸口的食指再加点力顶一下。 「咱们家的雄性老是乱想些不必要的东西,看不清问题在哪里。」 接著不给我时间想那是什么意思,转身就往旅馆走。 「赫、赫萝小姐!」 「缪里哭得喉咙都哑了,现在应该是哭累了,在睡觉呗。在汝等和好之前,都不准吃葡萄乾面包。」 赫萝这么说完就进旅馆里了。 留下我一个愣在原地。 和好? 我和缪里又没吵架,也没什么和好不和好的。我对缪里做的事,是为了让她知道对错,并不是欺负她。 原本如此肯定的我,在赫萝用那种态度这么说之后,愈来愈没有自信了。 若真要教导缪里,郑重说清楚她哪里做错了应该比较有用吧,而且实在没必要用最伤害缪里的方式对待她。 那么,我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慢慢拨开记忆的蒙尘后,见到的是底下纯粹的感情。 我是希望缪里向我道歉。是非并不在我的考量之中,也不是要她再也不捣蛋,就只是要她向我道歉而已。 这么说来,其实我对缪里跑去森林玩得再怎么疯也不怎么在乎。毕竟她手臂那么细,根本就无法帮忙堆石头。在旁边摆著一张苦瓜脸枯坐著,我看了也难受。 况且我自己也希望缪里能永保欢笑。 「……啊,我懂了……」 想起当时的情绪,我不敢置信地扶起额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受她尊重,生她的闷气而已。 因此,我才会做出刻意伤害缪里的举动。 十分珍惜缪里的我,平时就经常为她心痛了,结果她还那样对我?如此私人至极的气恼,没有半分神所教诲的义理存在。 现在想想,那的确是吵架的表现。 不过缪里一句道歉也没有还玩了一上午也是事实,事情也完全是缪里惹的祸,两边似乎不太对等。赫萝这么替缪里说话,感觉实在很怪。而且还两边都惩罚,在我们和好前不准吃葡萄乾面包。难道说,她是想藉这机会表现自己身为「大人」的器量呢?那么赫萝应该是真心把我和缪里,甚至罗伦斯都当小孩子看吧。 我站在联络通道正中央歪头思索。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究竟漏了什么呢……这么想时,旅馆正门传来脚步声。这时期不会有客人,多半是村民吧。 可是这位访客没有敲旅馆的门,从脚步声能听出他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朝这里前进。最后,一张熟悉的脸熟门熟路地穿过遮挡用的木墙缝隙。 「哇!」 入侵者错愕地大叫,大概是以为不会有人吧。 「午安呀,卡姆。」 他是附近温泉旅馆的小孩,和缪里同年,常玩在一块儿。 应该是来找缪里玩的吧,但他装备相当多。肩上扛了根长棍,用绳子束起像是大麻袋的东西,斜背在肩上。最奇怪的是他揽在腹侧,仍满是叶子的针叶树枝。 这身装备到底是要玩什么,看不出来。 「啊,是寇尔哥啊,午安。缪里她在吗?我在家里等她,可是一直等不到。」 「缪里啊?呃……」 我总不能说她被我弄哭,现在哭累了在睡觉,一时语塞。 不过「在家等」三个字引起我的注意。 「缪里约好要去你家玩吗?」 「对呀,我们要去森林比较深的地方。爸……老爸也要一起去,所以我先帮他做完事,结果一直等到刚刚都没看到人。」 改口说老爸,可以感觉到这年纪孩子的好强,令人莞尔。但内容有点蹊跷。卡姆的父亲也要同行? 以玩游戏来说也太劳师动众了。这时,我想起缪里来浴场时说的话。 就是啊!我在森林里找到很厉害的东西喔!大哥哥一定会吓一跳! 这样厉害的东西,需要带村里的大人来处理。这么说来,我只能想到正式的打猎,问题是那与卡尔的装备不符。 接著,我想起缪里下一句话。 所以呀,那个,我们马上去森林把大哥哥── 缪里究竟想去森林做什么? 「总之,既然是缪里发现的,能请你告诉她就算她不来,我们也会留她的份吗?要是被其他人发现说不定会先被拿走,要赶快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滑掉的麻袋并这么说。 「我也找了一阵子,但还是比不过大人。不过缪里敢去大人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找到一个超大的喔!」 听卡姆说得这么开心,使我想起缪里兴冲冲地跑来找我的模样,也就是那副狼狈样。 「那个,缪里到底在山里找到什么啊?」 胸中的郁闷,是近似懊悔的情绪。 因为这问题的对象应该是缪里,而不是卡姆。 「奇怪,她没告诉你呀?」 卡姆愣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 「就是一个巨无霸的蜂巢呀。她说想用来做蜂蜜酒,所以请我爸帮忙。」 卡姆的父亲赛勒斯是村中数一数二的酿酒专家。说到这蜂蜜酒── 到了这个年纪,缪里也对大人做的事深感兴趣,有机会就想喝点酒。不过,她这次的目的完全没有值得质疑的地方。 缪里她确实反省过了。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无法帮我们堆石头,光道歉又觉得不够。所以竭尽所能想出自己能做的事,并付诸实行。 尤其她知道我最近特别爱喝蜂蜜酒。 为何我当时不先听缪里说完呢。要是听了,我一定会为她的心意感到十分窝心。 也难怪赫萝会生气。 如果我再多信赖缪里一点,就不会有这种误会了。 「卡姆。」 「什么事?」 我对那男孩说: 「我可以代她去吗?」 卡姆愣了一下,接著老成地耸耸肩说: 「会被叮得满头包喔?」 正合我意。 若不会痛,惩罚就没有效果了。 要摘蜂巢,得用布裹住头和脸,以及所有会露出皮肤的地方。然后燃烧刚折下的针叶树枝,以其浓烟驱赶发狂的蜂群,再拿长棍打下蜂巢,用麻布接起来封口并立刻开溜。 说起来是非常简单。 不过到了傍晚才终于回「狼与辛香料亭」时,出来接我的赫萝错愕得不禁后退。 「……汝的男子气概强多喽?」 虽然笑得很僵,却有著夸人有所成长的眼神。 「缪里呢?」 「在房间。那个傻丫头还在哭哭啼啼的吶,应该是真的很伤心呗?」 而她的话尽管拐了个弯,但仍毫不客气地指责我的不是。 「不过,看来汝已经有所行动了。」 赫萝退向一旁,让我进汤屋里。我不禁猜想,罗伦斯和赫萝之间或许也经常上演这种场面。 「啊,有件事我想请您帮个忙。」 「嗯?什么事?」 「要请您试试味道。」 对「试试味道」很老实的赫萝耳朵高高竖起,看向我手上抱的酒桶并笑开了嘴。 「小事一桩。」 到厨房做好各种准备之后,我就往缪里的寝室去了。 敲敲门,没人应声。 可能是睡著了,但我怕她还在哭,耳朵战战兢兢地贴上门板。 还满静的。 我再敲一次门并做个深呼吸,动手开门。 「缪里?」 稍微开出一条缝之后,我再喊她一声。说不定会有枕头或脸盆飞过来,或是被她臭骂一顿,留点时间比较好。 不过我没感受到任何拒绝的意思,于是将门敞开,见到缪里从头到脚包在被子里,在床上缩成一大团。 「……」 缩成这样应该是完全不想见我的意思,但感觉实在有点滑稽。 既然她不知如何面对我,踏不出和好的第一步,我这个作哥哥的就该主动靠近她吧。 「缪里。」 我再次喊她名字,被团扭了一下。 「够了吧,不要再这样了。」 我请求似的这么说,圆圆被团的角落跟著开了一条缝。 「……明明就是大哥哥在生气。」 虽然是不平的语气,但声音虚弱得稍微戳一下就会粉碎。 「我已经不气了。」 我从书桌拉椅子到床边坐下。 「可以出来让我看一下吗?」 「……」 只能看见她紧抓被子的手。 小小的,柔弱的手。 「……大…哥哥。」 熟悉的称呼钻出被缝。 「什么事?」 「……对不…起。」 尽管已经听习惯了,但仍有种第一次听见的感觉。 「可、可是,那个,我,就是……」 「缪里。」 一听我叫名字,急著想说话,声音却抖得似乎又要掉泪的缪里寄居蟹似的缩回被团里头。 我无力地轻叹一声,说: 「赫萝小姐说你都哭哑了,看来是真的呢。」 「……」 缪里嗓音枯乾,像是哭伤了喉咙,我光是听就难受得想咳嗽。可能是不断地哭,哭到水分都没了还继续哭才会这样。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缪里虽是摔下陡坡而弄得一身血也笑得出来的女孩,不过她小小胸口底下的心,是十分地柔软。 「我拿药来了,对喉咙痛很有效。」 「……」 缪里稍微扭动,从壳底下露一点脸。 「赫萝小姐试过味道了,保证不苦。」 我拿起手上小木碗里的汤匙,再拌一拌后舀起一匙。 「嗯,好吃。」 我自己也试试味道,果然好吃。 应该没吃午餐的缪里,立刻被这几句话吸引。 「不要吗?」 被我这么一问,她再迟疑片刻后慢慢从被团底下探出头来。 「……要。」 模样有如大病初愈,头发平常不会弄得这么乱,脸也哭肿了。 眼睛周围更是又红又肿,但没有生气,像死人一样。 想到我就是始作俑者,心里就好痛,不过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将汤匙拿到缪里面前,哭累的她也毫不踌躇地张开嘴,含了进去。 紧接著,弯折的兽耳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这、这不是……!」 缪里先是一惊,然后才发现我是什么德性。 「啊,大、大哥哥,你的脸……」 「没想到摘蜂巢原来这么可怕。」 不管包得再密,蜜蜂还是找得到缝钻进来螫人。 弄得我脸上到处是肿包,恐怕有一阵子是很难洗脸了。 「对了,药好吃吗?那是在蜂蜜里加点姜汁和葡萄酒拌成的,听说宫廷歌伶感冒喉咙痛也会这样吃。」 缪里在我的脸和手上的碗之间看来看去,终于破涕为笑。 「好吃。」 「那就好。」 「我还要。」 看来缪里已经恢复正常,但我当然不会训她。 就只是再捞一匙,往她的嘴送,她也乐得尾巴摇来摇去。 「啊,可是吃太多的话你的就……」 「你放心,我们从蜂巢里刮出来的蜜多得吓死人。而且这碗蜂蜜里掺了葡萄酒,放久了可能整个变成酒,早点吃完吧。」 「……我想等变成酒以后再吃。」 「不可以。」 缪里呕气地嘟起嘴。已经完全是平时的她了。 不过,当她缩回鼓得很故意的脸颊而笑的那一刻,似乎又快要流泪,害我紧张了一下。 事实上,缪里也笑著擦了擦眼角。 「大哥哥笨笨。」 意思我就不深究了。 「真的很对不起。」 缪里听了满意地微微笑,张嘴讨更多蜂蜜。这时,她露出注意到异状的表情。 「怎么了?」 就在我这么问时,缪里毫无前兆地向前探身,在我脸颊亲了一下。 还发出象徵性的「啾」一声,刻意慢慢地后退。 见我傻在当场,她歪起头对我微笑。她当然知道我遵从神的教诲,立过禁欲之誓,没事就会逗我寻开心。 「缪里,你是觉得自己很欠骂吗?」 「我不是闹你,是听说把蜂毒吸出来会比较快好啦。这是治疗。」 说一句顶一句。 而且她本来就是个超级捣蛋鬼。 「对了,手上的我自己是吸得掉,可是……」 缪里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钩上领口,用力把脖子往我凑。 「这里也被叮了。」 她又白又细的脖子上的确有个螫痕。问题是她领口拉到很危险的位置,大展玉颈的模样非常煽情,比蜂毒更毒。动作能这么像样,应该是来旅馆表演的乐师或舞娘想逗她玩而教她的吧。 不过缪里毕竟是缪里,超龄狐媚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马上就玩得不亦乐乎般大摇尾巴,更往前凑。 只要知道她还是平常的她,就容易冷静对付了。我从胸前取出装在贝壳里的软膏,往兴奋地闭眼等待的缪里脖子轻轻一抹。 「这是赛勒斯先生分我的药,听说很有效喔。」 我故意对缪里做出大大的笑容,缪里没趣地嘴抿成一线,吊起眉毛。 「讨厌啦,大哥哥什么都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的恶作剧才逃不过我的法眼呢。」 「噗~!」 缪里嚷嚷一声,对著我大张嘴巴。 「蜂蜜!」 虽然把嘴巴深处也露出来实在很难看,不过那倒是很适合缪里。而且,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再舀一匙蜂蜜往缪里嘴里送,她跟著要敲出声音似的用力闭上嘴。这时我发现,那张嘴让我想到的,一定是自己迟早会被她往头上咬一口的预感。 「还要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慌不忙地问。 至少美食当前的时候,缪里是乐得没时间咬我。 「要!」 这是发生在缪里笑声响亮,新绿时节傍晚的事。 # 狼与羊毛刷 在深山温泉乡开设温泉旅馆至今,算起来已有十几个年头。换言之,比起独立出来云游四海作生意,当旅馆老板的时间已经比较长了。 原来老了这么多岁啊……罗伦斯感叹地躺在马车货台上,望著天空。 「好了呗,大笨驴。汝要躺到什么时候?」 这时,一块毛皮带著这句话盖上他的脸。隔著气味有如吸饱阳光的乾麦秆,又像炖蜂蜜那么香甜的毛皮望著天,能看见经过仔细梳整的毛发闪闪发亮。 「你帮我驾一会儿车也无所谓吧,你不是在旁边看我拉缰绳好多年了吗?」 在毛皮底下的脸这么回答,结果被毛皮使坏地用力刷了几下。 「咱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尊贵的狼才不会替马拉缰绳吶。」 罗伦斯拨开脸上的毛皮,见到少女抱著胸,不服气地低头看他。 她有著亚麻色的头发和泛红的琥珀色眼珠,以及与头发同色的三角大兽耳,跟一条在风衣下左摇右摆的毛茸茸尾巴。即使与她相识已有十多年,长相却与当年丝毫无异。 因为自称约伊兹贤狼的赫萝并不是人,而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精灵一类,是狼的化身。 「……那你等我一下。腰好痛……」 「唉……」 赫萝刻意重重叹息,松开手翻起行李。 「如果是雄性操劳的结果,那还有话讲。」 并唏嘘地侧眼往罗伦斯瞄。 「那座城镇的庆典都过了好几天了耶?结果汝才坐一天驾座腰就痛得不能动,实在是太丢人喽。」 最后她从布袋翻出的是一块大面包、奶油、乳酪和蜂蜜。 「喂喂喂,你这是想一次吃完吗……好痛,唔唔……」 那每一项都是他们住在斯威奈尔镇这几天,因帮助兑换商公会而得来的谢礼。前些日子,罗伦斯代表温泉乡纽希拉村来到斯威奈尔,协助他们举行镇上的大庆典。在这个称作亡灵祭的庆典,各公会代表要设法空手捕捉在镇中广场狂奔的猪和羊,并交给团队当场宰杀,相当豪迈。在狼所变成的赫萝帮助下,罗伦斯交出了非凡成绩单,但始终是战胜不了岁月的侵蚀。 庆典期间,肌肉和关节是一天比一天痛。以为终于能正常走动了之后启程回家,却落得这副德性。 「汝这大笨驴就乖乖歇著吧,咱自己要在这享受一会儿。」 说完,赫萝就准备享用她胸前大到要用两手捧著的大面包。不过没有撕成小片,而是直接抹上奶油。在温泉旅馆,为了顾及独生女缪里的教育以及客人的眼光,她的举止会再端庄一些,但这里是谁也不会看见的林边车道。 涂上一层厚厚奶油后,赫萝大口一张,咬了下去。 即使面包皮碎屑掉个不停也不捡,她吃得是尾巴猛摇,好不痛快。 「真是的……」 罗伦斯自知说再多也没用,只好放松力气望著天空发愣。 在赫萝咬下三口面包之际,她也撕了一块送到罗伦斯嘴边。只是那一块真的很小,罗伦斯只好告诉自己不是她吝啬,而是为了方便入口。 咸滋滋的奶油,加倍突显了小麦面包的甜味。 罗伦斯一面望著天空一面嚼,一口咽下去。天气晴朗,没什么风。 偶尔这样过其实也不坏。 「现在这样,会让人想起从前吶。」 几只小鸟从草原飞向森林。赫萝像是受到振翅声的牵引,抓著装葡萄酒的皮袋喃喃地说。 看来她那么说不是因为大白天就这么纵情地喝醉了的缘故。 「你还想旅行吗?」 从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是在四处驾车做生意的途中邂逅赫萝,并在为她寻找故乡的路上,遭遇了好几次令人头昏眼花的骚动。 虽觉得她和当时一点也没有变,不过现在从底下看起来,果然还是多少有点变化。 赫萝低下头苦笑。 「大笨驴,怎么会吶。」 她站起身,拨去满裙子的面包屑,伸个大懒腰。 眺望周围景色时,嘴角漾起满足的微笑。 「咱喜欢每天都有温泉泡的地方。那可是咱盖的旅馆吶。」 再次低头时,赫萝咧嘴笑出虎牙。 罗伦斯眯起眼,并不是因为阳光刺眼。 「有温泉能泡,腰痛也会好得很快吶。」 「就是啊。况且现在夜里还很冷,打野宿可不好受呢。」 出太阳的时间还算温暖,可是森林暗处仍有不少积雪,日落之后转眼就冷得吓人。若没有赫萝的尾巴,根本就不能睡。 「要是因此感冒可就得不偿失了。为了接夏天的客人,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而且有新人要来了。得另外准备一个房间,工作怎么分配也要重新想过呢。还是早点回去早点处理来得好……呃,怎么啦?」 罗伦斯检查待办事项到一半,忽然发现赫萝在瞪他。 不像生气,而是冻伤的脚趾发痒却搔不到的脸。 「没什么。」 说著,头用力甩向另一边。 罗伦斯愣愣地盯了赫萝的侧脸一会儿,终于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而不禁苦笑。 「喂,你还不能接受啊?」 赫萝看也不看罗伦斯。 「汝在说什么东西?」 竟然还装傻。 「真是的……」 虽然无奈却无法忽视,是因为赫萝一半是开玩笑,但仍有一半是真心。待在斯威奈尔参加庆典这几天,他们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原以为他们要直接抢温泉乡纽希拉的生意,使得众人议论纷纷,结果他们的真面目居然是非人之人,而且既不是鸟也不是兔子或羊,偏偏是狼。 他们原本在南方以当佣兵维生,后来偶然得到一张许可证,想在那块土地打造一个温泉乡以安身立命。或许是预料中事吧,这张许可证引起了一些麻烦事,最后是由罗伦斯协助他们解决问题。 但就在以为事情圆满结束后,罗伦斯才想起自己为刻划这圆而割去的「角」。 他们之中的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在那里。 所幸帮助他们的人开了间温泉旅馆,而过去支撑旅馆劳务的老实青年,和成天调皮捣蛋却还是会做点家事的独生女一起离家远游,正为人手不足所苦。只要雇用她,双方是皆大欢喜。 若要挑个问题,就是那个人的外表是个年轻女孩。而女孩是狼的化身,似乎也让赫萝有点不太高兴。 然而罗伦斯已经说好雇用这个女孩──瑟莉姆了,赫萝也不能随便赶人。不然她会无家可归,又被迫与她从南方迢迢而来的兄长几个分开。非人之人要独自住在陌生城市相当困难,赫萝对孤独又比他人敏感得多,以致于没有反对雇用瑟莉姆。现在这样,可能是狼的地盘意识在她理性底下偷偷作祟。 「我不会因为人家年轻就跟她怎么样啦。」 这种话罗伦斯说了好几次,可赫萝就是无法由衷接受。 「大笨驴,咱才不是担心那种事。」 赫萝说是这么说,但罗伦斯知道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关系。这让他很想藉这个机会,阔论自己对赫萝的爱是多么坚贞不渝。话说回来,赫萝连掉在两座山谷外的手套都可以闻得出来,自然比谁都更清楚在这个屋檐下,没有任何事能瞒过她。 因此,那与道理无关,是情绪的问题。 这样的赫萝,让罗伦斯觉得可爱极了。 因为贤狼赫萝只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滑稽的样子。 「……汝在偷笑什么?」 被那双冷冰冰的眼一瞪,罗伦斯立即转头。 要是在这时节惹赫萝生气,就得在寒夜里一个人睡了。 「不管怎么说,等我们接瑟莉姆进来,忙碌的夏天就要到了,我才没时间乱来呢。」 「……」 赫萝嘟著嘴不说话。若是平时,罗伦斯已经搂住赫萝,说著:「好嘛好嘛~」哄她了,可是现在腰很痛,连那种事都做不到。为此唏嘘时,赫萝静不下似的抽动兽耳和尾巴,凝视远方。 「就说咱不是担心那种事了嘛。」 赫萝难得地含糊嘟哝后,抓起风衣兜帽重新盖好头。觉得奇怪时,远方依稀传来婴儿哭声似的声响。 这种路上哪来的婴儿?罗伦斯这个疑问,随即从后来的独特铃声获得解答。 赫萝不高兴,或许是因为老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也说不定。 那是和由狼化成的赫萝相排斥的行业。 牧羊人。 「大笨驴。」 赫萝留下不知对谁说的牢骚,用毛毯盖住头装睡去了。 喀啷喀啷。牧羊人系在手杖顶端的铃摇出略显沉钝的声响。他们就是以这样的杖为身分证,在城外养羊。 据说他们得日复一日地赶羊去其他地方,还得时时担心羊只逃跑、遭野狗袭击或被窃,晚上很难睡得安心,是一种非常辛苦的工作。再加上他们久久才会回一次城,总会被当成外地人。 更糟的是,由于一般人不容易认识他们工作的样子,很容易遭受误解。甚至有人以为他们懂得野兽的语言,能和它们沟通,且热衷于许多渎神的行为。从前旅途上,就有个牧羊人的女儿受过这类偏见。 他们可以依靠的伙伴,大多是一只牧羊犬。牧羊犬会协助集中羊群,不时和主人联手驱赶贼人,或打退觊觎羊的狼。对于狼的化身,特别爱吃羊肉的赫萝而言,没有比牧羊人更讨厌的了。 罗伦斯明白赫萝装睡,是要他自己去应付牧羊人的意思。于是他忍著腰痛坐起身来,并为眼前画面揉揉眼睛。 因为那实在很稀奇。 「感谢神的指引!旅人啊!」 牧羊人在一小段距离外停下来,大声吶喊。牧羊犬也跟著大吠一声,使羊群停止移动。数量很多,不是十几二十那么少,真的是大型羊群。不仅量大,这些下半身沾满泥巴的羊各个又圆又胖,看起来十分健康,表示牧羊人技术优秀。 头发斑白、蓄了山羊胡的友善牧羊人,就站在叫个没完的活泼羊群前。 但不知为何,他把牧羊犬扛在肩上。 「我是牧羊人,叫霍拉多!」 牧羊犬有著红褐色长毛,扛在肩上还以为是霍拉多的头发。 自称霍拉多的牧羊人脸上皱纹颇深,看来年纪不小,这样扛著狗感觉特别奇怪。 「我是旅……咳咳,我是克拉福?罗伦斯,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有什么事吗!」 为了不让羊叫声盖过我的声音,我也扯开喉咙喊话,而霍拉多似乎得到答覆就已十分感激,深深颔首。 「能在这遇到罗伦斯先生您,实在是神的恩典啊!如果您愿意可怜我,可以请您送我到斯威奈尔一程吗!」 这么说完,霍拉多晃晃身子,调整肩上牧羊犬的位置。牧羊犬虽乖乖让他背著,眼睛却毫不松懈地盯著羊群。 「我们刚离开斯威奈尔,正要往北走呢!」 斯威奈尔离这有点距离,恐怕无法在日落前赶到。若不想在这季节野宿,就该继续北行,在路上找间旅舍过夜才妥当。 「噢……这样啊……」 大概是期盼能遇上顺路的人吧。 霍拉多显得很失望,肩上的牧羊犬差点滑下来。 「出了什么事吗!」 牧羊人不是不会和旅人交流。有些人相信牧羊人拥有类似魔法的力量,在路上遇到了会请他们祈祷。有的牧羊人也会主动询问能否提供帮助,以赚取外快。 不过霍拉多没那种感觉,罗伦斯也是第一次见到扛著牧羊犬走的牧羊人。 「我这伙伴不小心踩中尖石,受伤不能走了!」 罗伦斯这才注意到,霍拉多扛在肩上的牧羊犬右前脚裹著布。 「这……」 他过去也是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旅行商人。要是在那种时候,堪称唯一聊天对象的拉车马受了伤,心里会作何感想呢。 罗伦斯心里一闷,视线垂落货台。 狼之化身正裹著毛毯闹别扭。 「赫萝……」 对话她应该全听见了,也能从罗伦斯的语气听出他的意思。 这时候雪还没融光,路上的雪融了又冻,弄得一片泥泞。在这状况下,赖以维生的牧羊犬又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弄伤了脚,走不动了。 怎能见死不救呢。 「可能要野宿喔……」 罗伦斯的手略带犹豫地抚上毛毯。没有凶猛的狼龇牙咧嘴地跳出来,只有将毛毯鼓得圆圆的毛茸茸尾巴摇动几下,并丢出一句话。 「要是冷了,汝会想法子替咱暖暖身子呗?」 赫萝的意思,是到时候她想喝从斯威奈尔采买的蒸馏酒。 「要是你醉倒了,我也会弄得你服服贴贴的。」 「哼。」 从音调听来,是成交了。 「霍拉多先生!」 霍拉多正在关切伙伴伤势,随这一唤抬起头来。 「我就送您一程吧!」 霍拉多立刻展露笑容。 「非常谢谢您!」 「那么,送到镇上就行了吧!」 窝在他脚边的赫萝还很刻意地按住耳朵,不过一部分是因为羊群叫得愈来愈吵吧。 「不了,我刚想到一件事。要是让您送我去镇上,我没有东西能报答您!」 不需要这么客气。才想这么说,霍拉多先开口了。 「所以,能请您帮我看一下羊吗!」 「看羊?」 罗伦斯不禁自呓似的反问。 难道他要在这段时间自己扛著伙伴跑到镇上吗? 「我想起有一个旧识住在那里!」 霍拉多这么说,遥指罗伦斯背后。 该不会这是圈套,已经有山贼绕到背后,准备夹击吧。这想法使罗伦斯背脊一凉,不过赫萝不会没察觉。家里最强的看门狼,正在毛毯下按著耳朵嘟嘴闹情绪。 「我认识烧炭场的炭工,这时候他应该在那里!我把伙伴交给他照顾就好了!所以想请您帮我看一下羊!」 无论牧羊人技术再怎么好,带这么大群的羊进森林肯定不会平安无事。不如就替它看个羊,这样或许还来得及在日落前赶到下一间旅舍。 「就这么办吧!」 霍拉多释然一笑,拨开羊群走近。 红褐色毛发的牧羊犬不安地回头望望羊群。 最后死心地转回来,看向罗伦斯。那是双有灵性的深褐色眼睛。 「愿神祝福罗伦斯先生。」 「别客气,我原本就打算在这待一会儿。」 「原来……」 霍拉多来到货台边,注意到赫萝后领会地点点头。 「远远看,还以为是个小伙计呢。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别误会,我是这几天参加斯威奈尔的亡灵祭,现在腰很痛想休息休息。」 霍拉多听得一愣,表情尴尬地张著嘴,不知该不该笑似的。 「对了,霍拉多先生。」 罗伦斯问: 「您不怕我带著羊群跑掉吗?」 霍拉多不改暧昧笑容,以偏蓝的眼注视罗伦斯。 感觉上,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辛苦,他都会用这样的表情目送夕阳。 「说也奇怪,我每天看著这些羊,倒也慢慢看出了一双能够识人的眼睛。」 罗伦斯耸肩点点头。 「而且路上这么泥泞,森林里又都是雪,就连那边的草原也还有一大片雪。至少在春天到了之前,我怎么样也不怕追不到您。」 一点也没错。 「那么,这些羊就暂时交给我吧。需要水吗?想喝葡萄酒也行。」 「谢了,我喝点水就好。」 罗伦斯从行李取出皮水壶,霍拉多跟著取得罗伦斯同意后,将伙伴放上货台,接过皮水壶喝了一些,并盛一些在手上给伙伴喝。牧羊犬摇尾喝水之余,不时查看毛毯底下赫萝的动静。 「那我这就走了。烧炭场没有多远,不带羊的话很快就能回来。」 说著,霍拉多又将伙伴扛上了肩。 「要是那位烧炭工不在或找不到人,我就当作是神的意旨,送你去斯威奈尔吧。」 霍拉多感动地注视罗伦斯,低头致谢。 接著毫不迟疑地拨开树丛进入森林。 「好啦。」 罗伦斯拿起倚在货台上的牧羊杖喃喃自语。 「虽然只是暂时,这么大群羊,我管得动吗……」 咩咩叫的羊群一见管束他们的霍拉多和其伙伴离开,立刻像铁箍松了的酒桶,开始分散。 罗伦斯想站起来,全身关节却痛得他哀声连连。 「唔唔……可恶,受不了。」 但他相信动起来以后就会多少好转些,抓住货台边缘要下车时,手杖却忽然被抢走了。转头一看,赫萝没好气地拿著手杖。 「汝还真是讨厌。」 「咦咦?」 「咱可不是吃饱睡睡饱吃的窝囊废。咱是汝的什么人呀?」 罗伦斯还记得,自己行商时期也被赫萝这么问过而说不出话来。 那是走路只看著脚边,真心希望神会保佑他捡到几个零钱的时期。他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颗巨大的宝石,没胆伸手拿。 不过,现在就能大方说出口了。 「你是我最骄傲又可爱的太太呀。」 赫萝瞪大眼睛,耳朵和尾巴拍到能发出声音。 「大笨驴。」 「不然是什么吶。」 赫萝轻盈跳下货台。或许是因为身材瘦小,牧羊杖看起来特别大,别有一番趣味。 然而,原以为赫萝潇洒下车后就会开始领羊,结果她忽然掉头踩上车轮,上半身往货台伸。 「怎么啦,找什么?」 翻找行李的赫萝表情迫切地说: 「尾巴会沾到泥巴啦!尾巴的套子有带来吧!」 其实赫萝在这几年也变了不少呢。 可能是太宠她的缘故吧。罗伦斯没有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 牧羊人常会被人讥为人与野兽生下的孩子。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在山野间过活,让居住于城镇的人感到神秘所致。 然而,只要见过一次牧羊人的技术,就能发现这糟糕的偏见其实是来自于某种惊叹。 因为他们只靠挥舞一枝手杖,就能任意操控羊群的动向。 「喂!就是汝!不要跑!」 喀啷喀啷。杖头响起粗暴的钟声。赫萝不太像是挥杖,比较像是抓著一条救命绳。一顾右边,左边就想走;往左边一瞪,右边就趁机开溜;两边一起骂,结果还有羊肆无忌惮地想从正面远走高飞。 赫萝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弄得整条小腿都是泥泞。 「这些……蠢羊……!」 最后还抓住眼前一头羊的脖子发脾气。被咬牙切齿的赫萝抓著,这头倒楣的羊求饶似的叫了一声。不过羊群实在很大,周围的羊一副事不关己地各走各的,就是不肯乖乖待著。 罗伦斯原以为赫萝是狼的化身,管羊是轻而易举,而她自己多半也是这么想吧。 但结果显而易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呼……呼……」 赫萝赶得气喘吁吁,甚至乾咳起来。沾满泥巴的风衣下襬底下,尾巴套胀得都要撑破了。尽管羊被赫萝一瞪就会乖乖听话,然而眼睛一离开就马上忘了。 既然人只有两只眼睛,实在无暇他顾。 「赫萝,你还好吗?」 罗伦斯看不过去而出声慰问,结果连他也被瞪了一眼。 若问她要不要帮忙,就得为伤害她自尊付出代价了吧。 「呜~~~为什么都不听话!」 赫萝气得手杖往地上一插,而羊群仍不停往四面八方流散。 咩~咩~叫声不绝于耳,似乎也加剧了她的烦躁,能明显看出她兜帽底下的耳朵高高竖起。 在深呼吸下身体彷佛胀大了一圈后,她说了一句非常恐怖的话。 「是不是想见识见识咱的厉害啊?」 她不会真的想现出真身吧?罗伦斯不禁一怔。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女,实际上却是比人高上数倍的巨狼。要是变成狼形对羊群发狠,别说羊群会吓得发抖了,搞不好会当场吓死。 在每座城镇都急需补充物资的这个时期,死了一头羊就是严重的亏损。「冷静点啊。」货台上的罗伦斯对赫萝的背影祈祷般的说。 「……唔……呜呜。」 这时,他发现赫萝的肩在颤动。 起先以为是吸鼻涕,但不太对劲。 正想喊她时,赫萝要甩开不快似的扬起手杖。 「不要动!」 三头结伴离群的羊立刻定在原地。 果然瞪著眼睛说话,它们就会听。在斯威奈尔的庆典上,罗伦斯也是靠赫萝的这种力量才夺下冠军。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赫萝现在才特别气恼。 而且,她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 这次明显地吸了鼻涕,用空著的手擦擦脸。 「赫萝?」 这一唤使她猛然一抖。 罗伦斯也同样吃惊,彷佛见到挨骂的孩子。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势在必得地抢走手杖却管不好羊就会挨骂吧?这反而让罗伦斯有点伤心。他可不认为自己心胸这么狭窄。 然而赫萝身体又缩得更小,两手都紧抓在手杖上。 不会吧?不会真的是那样吧? 罗伦斯自己都想哭了。但就在开口安慰她时── 「咱、咱才不是……白吃白喝的饭桶。」 那声音好细小,让罗伦斯希望是自己听错。 平时那威风凛凛,凡事从容不迫的赫萝,现在背影小得可怜。 「我又没那样想。你怎么──」 说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斯威奈尔的一段对话。 他们曾和掌管斯威奈尔的米里,讨论能否雇用来自南方的狼族到纽希拉工作。同样也是非人之人的米里,见到赫萝对雇用瑟莉姆他们的态度消极时,说了一句揶揄的话。 ──是因为有同族在,就不能放荡地白天喝酒睡大觉吗? 赫萝是个爱面子又固执的人,在独生女缪里或寇尔面前就会规规矩矩,摆出母亲及一家之主的样子。可是那层皮底下,却是比捣蛋鬼缪里更纤细,有点内向的少女容颜。 而且赫萝很容易往负面方向想。或许是独自活了一段让人想像就头晕的岁月,不得不凡事都靠自己决定所造成的弊病,有些部分先入为主的想法很重。虽然有时有助于快速解决问题,但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斗。 现在就是如此。 罗伦斯按著疼痛的腰,摇摇晃晃地站起,咬牙爬下货台。羊群仍不断咩咩叫,愈走愈散。 他放下羊群,从背后紧紧搂住也快散了的赫萝。 「不管瑟莉姆再怎么勤劳都无所谓,你爱在暖炉前喝多少酒就喝呀。」 可能是想做点榜样给新人看,但自己以往过得实在太悠哉,一想像自己工作的样子就失去自信了吧。 「你每天赖床,三不五时就到厨房找东西吃,有空就保养尾巴的毛,我却都没说过你的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你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好了呀。」 若将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视为一个族群,那么罗伦斯认为赫萝的地位在他之上,也明白她表面上什么也没做,实际上仍确实守护著这个族群。 只有赫萝管得动调皮捣蛋的缪里,老实的寇尔操劳过头时,只要赫萝板起脸叫他休息,他就会乖乖休息。找东西吃的时候,也会向全权管理厨房的汉娜转告罗伦斯交代的事。 当罗伦斯因旅馆经营不顺而显得沮丧不安时,她也会像填补危墙缝隙的小树枝,稳住罗伦斯的心。 这就是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运作方式。罗伦斯不会因为新人瑟莉姆的加入,就要赫萝劈柴烧火,给乳酪抹盐巴,那些事情交给其他人做就行了。家里只有赫萝能统率整个族群,只要她做好份内工作,罗伦斯不会有半句怨言。 若要挑个问题,就属赫萝自己不太喜欢站在顶点吧。 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有现在这种事。 假如她喜欢居上位,那就不会因为瑟莉姆的加入而慌了手脚,也不会死脑筋地认为自己该怎么做才对了。而是会卷起袖子,等著调教这个小丫头。 「对不起喔,我都没注意到。」 罗伦斯也握起赫萝手中的牧羊杖,但没想到她仍有抵抗。 「呜……不、不能让羊决定谁来管它们。」 赫萝也真不是普通地固执,到现在还放狠话。 这比说「我没事」来得更让人安心多了。 「话是没错啦……可是羊群都四处散开了耶。」 羊开始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既然赫萝一个人忙不过来,多一个人帮忙总行了吧。罗伦斯心想。 「来,手杖给我。你有狼的威严,不需要这个吧。」 不过赫萝还是不放手。 「……那只狗都做得到……凭什么咱……」 接著如此低语。看来她是赌上了狼的自尊,不想输给狗。 「虽然说牧羊犬还是狗,但那就是专家的技术吧。」 那只红褐色的狗,即使被霍拉多扛在肩上也依然做好它的工作。不管怎么想,这当中一定有其秘诀。而赫萝也偶有似乎管住羊群的时候,或许真有些道理在。 「真的很不可思议呢,就连我在货台上看,想一只不漏地看住所有羊都没办法。可是那只牧羊犬如果脚没事,明明视线比羊低也能管住整群羊。」 既然狗的视线比羊群低,那么照道理来说,它看不见整个群体。 而它却依然能统管羊群,导向所需方向。听起来像魔法,但没有那种事。 所以是为什么呢? 罗伦斯歪头思索,忽然有个灵感。对了,既然是群体,那也是当然的吧。 「赫萝啊。」 赫萝随这一唤转头,脸像个刚呜咽过的少女,而她确实是刚呜咽过。罗伦斯用拇指腹替她擦擦眼角,说出他的想法。赫萝是有点怀疑,但也认为有一试的价值。 于是拿著手杖踩上车轮,站到货台边上。 且睥睨我行我素的羊群,用力挺胸大吸口气。 接著喊出一声: 「大笨羊!」 不用狼嚎,是怕霍拉多听见而急忙赶回来。 所有羊的反应都一样,听见狼的叱喝就全都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想尽快逃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大多不知该往哪去,只是互相推挤,咩咩叫个不停。 而它们的视线,全集中在群里的某个角落。 盯著某头羊,想配合它的步伐。 「找到了,就是汝!」 赫萝挥杖指向它。那头羊体型并没有特别大,外观十分普通,但一被指著就乞怜般咩咩叫,周围的羊也立刻紧张起来。 这头羊,就是这群体的首领。即使是乌合之众,也有明确的阶级关系存在。只要掐住首领的脖子,就能控制整个群体。 赫萝指著羊向右画弧,被狼盯住的羊也不得不从。羊群首领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其他羊立刻跟上,带动整群羊,让人看了好不痛快。 「呵。」 赫萝像是从地狱爬上天堂,在货台上得意微笑,满面春风。只要懂得窍门,赫萝不一会儿就上了手,甚至只用下巴就能指挥羊群在原地绕圈散步。 后来可能是怨气散尽了吧,赫萝终于跳下货台,这时光是瞄一瞄就足够操纵羊群了。 「咱偶尔也该换个角度想想吶。」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自嘲意味浓厚地笑。 「盯著同一只羊太久,眼光变僵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完,赫萝往罗伦斯怀里钻。 「我以后只要看同一只狼就好,轻松多了。」 「敢看别的狼,看咱怎么教训汝。」 「那还用说吗。」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头,感叹地吁一口气。 「可以放心雇用瑟莉姆了吧?」 赫萝抱著罗伦斯深深吸气,然后憋住。 「她跟你一定合得来啦。」 「大笨驴。」 吐出憋住的气之后,赫萝笑著说: 「咱又不是小孩子。」 就是说啊。罗伦斯耸耸肩,赫萝也笑呵呵地往他蹭脸。 羊群们嫌肉麻似的咩咩叫,慢慢地绕圈走。 尔后霍拉多顺利将伙伴寄放在烧炭场,领回了羊群。虽然罗伦斯腰还在痛,但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直到霍拉多和羊群全数离去,他坐上驾座,手握缰绳。 「来,回家吧。」 「嗯。」 身旁的赫萝以平时的调调回答。 她毫不在意自己一脚是泥,头轻轻倚上罗伦斯的肩,开心地摇尾巴。 这是发生在冬寒尽散之际的事。 能感到新的一季正要开始。 # 狼与辛香料的记忆 天气真好。 在冬季,这样的晴天代表夜晚特别冷,可是现在气温一天比一天暖,舒服极了。穿著厚衣晒太阳,不一会儿就一身薄汗,这种时候就要找遮荫避一避了。流连在阴影中的冬天冰凉凉地,令人很是畅快。某些地方土里还有霜柱,踩起来喀喀作响,为这时节提供一点小娱乐。 于此舒爽天气中,咱在没有客人的温泉浴池边忙著铺草席。 刚从山里采回,到处沾附冰霜的野菜在草席上堆成小山。由于这种菜只吃顶端的嫩芽,要一个个摘下来放在篓子里。剩下的全部晒乾,当作马或羊的饲料。嫩芽会与其他野菜、鸡骨和生姜炖成清汤,冬天只能吃腌鱼腌肉而弄坏身子的人喝了,都是赞不绝口。 第一次尝试时,还以为是给兔子喝的汤。不过习惯之后,野菜的口感与鸡骨油脂的细微清甜却令人回味无穷。在寒意依然浓厚的夜里,喝这样的姜汤暖暖身子也不错,再加点比较烈的蒸馏酒就更完美了。糟糕,口水要流出来了。 咱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右侧拿野菜摘取嫩芽放进篓子,剩下的往左边丢,然后不断重复。还有好多其他工作在等著呢。 或许是作业单调配上暖和的阳光,睡意一下子就来了。 好几次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头跟著往下掉。接著揉揉眼睛,打个呵欠。 宁静安稳的早春气氛或实在太过悠闲,甚至有点无趣。 「赫萝小姐。」 突来的一唤吓得咱睁开眼睛。看来是梦到自己还在工作了。转头一看,有个女孩站在身旁。身形单薄,发色又算不上银,比较接近白,有种站在阳光下就会蒸发的虚幻感。 她是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新雇员──瑟莉姆。 原本是预定夏季才上工,结果还是提早住进来熟悉环境了。 「嗯唔……不小心做了个坏榜样喔~」 听咱开自己玩笑,瑟莉姆眨眨眼睛,尴尬微笑说: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在睡觉,要我来叫您……」 「什么?」 原本还想说「那个大笨驴」,但先被大呵欠打断了。 咱的伴侣平常大事都注意不到,就是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眼睛特别尖。 用大呵欠叹气,让瑟莉姆看呆了眼。 「呼啊……呼。抱歉……这种时候真的会让人很想睡。」 闭上眼,甩水似的抖动耳朵和尾巴,睡意已经退了点。 见到咱想睡得不得了的样子,瑟莉姆率直地发笑。 这女孩个性比较一板一眼,能这样稍微放松感觉刚刚好。 「那他找咱是什么事呀?」 「先生说差不多要吃中餐了,要我来找您。」 「唔,要中午啦?汝跟他说,咱马上过去。」 「遵命。」 瑟莉姆就此默默低著头,不久,咱发现她原来是在看咱。 「赫萝小姐,您是不是被叶子割伤啦?」 「割伤?」 这野菜很软,不是会割手的东西,咱也没用刀具。 「是的,有点血味……」 听瑟莉姆怯怯这么说,咱疑惑地查看全身,并在抬起手臂时发现了血味来源。 一只又圆又胖,好像会晃出声的血蛭吊在咱手腕上。 「唔,是这家伙呗。」 睡意与野菜上的结冻晨露,让咱完全没发现。真是个贪吃的东西,就像发现大餐的缪里一样,怎么也不肯松口。当咱想用手拔下固执的血蛭时,瑟莉姆制止了咱。 「赫萝小姐,不能拔。请等一下,我拿火来。」 瑟莉姆快步跑回旅馆。拿枝仍有余烬的木柴烤一下,血蛭马上就会掉了。 「……瞧汝这蠢货,害咱们的新人多费这种心。」 屈指一弹,圆滚滚的血蛭跟著晃了晃。 瑟莉姆身形单薄,原以为是见到血蛭就会昏倒的那种类型,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既然她说在南方时,和同伴都是有一餐没一餐,靠佣兵工作糊口,心理素质或许坚强得很呗。而且鼻子也很灵。 瑟莉姆和咱一样是狼的化身,人形只是伪装。幸亏在旅馆的新雇员面前不用隐藏耳朵尾巴,省了不少事。 不过当初在决定雇用瑟莉姆时,咱对新人加入其实相当不安。说起来也真丢脸,咱担心自己的地位会遭到威胁。 所幸那全是多虑,咱反而还觉得瑟莉姆太崇敬咱了点。 没多久,瑟莉姆带著烧红的柴回来烤血蛭。血蛭立刻松口,被咱扔进山里。 「要把吸掉的份在午餐上吃回来才行喔。」 瑟莉姆回以微笑,抱起整堆野菜茎。 「那我先把这些拿去晒了。」 「麻烦啦。」 这新人实在很勤快,之前还担心旅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手会忙不过来,这么一来应该能照常揽客了。 想著想著,再伸个大懒腰,背脊喀喀响。 「好,吃饭吃饭。」 被早春阳光晒得蓬松的尾巴,也摇得沙沙响。 「你觉得瑟莉姆怎么样?」 当晚,伴侣在寝室书写之余头也不回地问。 在保养尾巴的咱正想著:「差不多到了换冬毛的时候呗。」 「跟咱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嗯?」 伴侣似乎是写完了,转过头来。认识他是十年前多一点的事,感觉他和当年差了很多,又好像没什么变。 不,还是胖了点。咱盯著伴侣的脖子这么想。 「是好还是坏呀?」 「大多是好呗。」 咱在尾巴抹上要伴侣买的昂贵的花朵精油,并仔细梳整,使尾毛蓬松优雅。 「剩下的虽然是坏,倒也挺不错的。」 「坏也不错……啥?什么意思?」 伴侣一脸的疑惑。会这么问,表示他虽是因为旅馆不找新员工会经营不下去,但是对于雇用瑟莉姆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那和商店老板雇用小伙计,担心他的劳力能否对得起酬劳不太一样,而是因为要和这样的年轻女性同住一个屋檐下呗。而且瑟莉姆乖巧内向,又有点薄命的气息,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伴侣晓得咱了解这件事,咱也明白他自知行为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大麻烦,所以有点紧张。 不过咱还是相信他。无论瑟莉姆怎么讨他喜欢,他也不可能会偷腥。相对地,还因为他很容易想太多,怕他会过度顾虑瑟莉姆而变得紧张兮兮。 然而伴侣或许是年纪有了,心态稳重了点。若是以前,瑟莉姆只要柔柔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了,现在却能扎扎实实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能适切地照顾被迫远离同伴的她。 当然,他没因此冷落了咱。 一言以蔽之,他现在可靠得令人跌破眼镜。 麻烦的是,这和咱的期望有点出入。 「咱啊,其实很想做一件事。」 伴侣注视著咱,紧张地吞著口水猜想咱是否只是表面上平静,心里却起了他没注意到的惊涛骇浪。 那呆样让咱看得想笑。真是个老实的雄性。 彷佛他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的个性,反而让他自己吓自己。 「也没什么啦。」 咱滑下床,站到伴侣身边,作手势要他让位。伴侣犹疑地慢慢扭身,挪一点空间让咱坐。 桌上摊著好几张信纸,都在等墨水乾。 「因为汝的表现比咱想像中好很多,害咱一丁点儿吵架的藉口都没有了。」 见到伴侣稍微仰身错愕的脸,咱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表示安慰。 「什么跟什么……所以现在就是没问题喽?」 「嗯。咱好久没对汝发脾气,还以为有机会了吶。」 头倚上伴侣的肩,伴侣脸上跟著明显冒出不敢领教的乾笑。 「相安无事不是最好吗?」 「肉或酒里加点胡椒这样的刺激,不是比较够味吗?缪里在的时候,咱要表现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嘛。」 脸颊蹭著伴侣的肩,尾巴沙沙地摇。 「真是的……」 伴侣只是叹口气转回书桌,和咱挤著一张椅子继续写信。 以前这样撒娇,他就会慌得什么一样,可爱极了,但现在一点都不好玩。这么一来,弄得好像自己都想著玩似的。 于是咱停止嬉闹,开始讲正经事。 「话说汝啊,旅馆什么时候要开门做生意?」 过去有勤奋的寇尔小鬼支持旅馆业务一角,可是现在不仅少了他,连独生女缪里也跟他一起跑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人手硬是不够。 咱的直觉说,也许伴侣拚命给客人写的这些信,并不是向他们来此过冬道谢,请他们夏季再来避暑。而是因为人手不足,请他们考虑其他旅馆。 这间温泉旅馆不容易雇用新员工,无疑是咱这非人之人的关系。如果耳朵尾巴可以说藏就藏就好了,问题就是办不到。 若说咱为此没有半点内疚,是骗人的。 「瑟莉姆真的很能干,现在才有办法开门,跟老爱恶作剧,没事就帮我们添一、两样工作的缪里不一样,应该能轻松很多吧。」 「那只小笨驴真的是整天都在捣蛋,不晓得是像谁喔。」 咱叹息后,伴侣以心中有千言万语的眼神看过来。 冷眼瞪回去,他就像羊一样别开眼睛。 「可是她一走,旅馆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了,没关系吗?」 别过脸去的伴侣就此无力地垂下脑袋。 「这我也有想过。那些高阶圣职人员也都是寇尔小鬼在陪他们聊天,现在不晓得怎么办……往这里想的话,客人觉得魅力不如以往也是应该的吧。」 「谁叫汝只会讲生意经喔。」 「要是你想出来唱歌跳舞,我是不介意喔?」 如何替长期住宿的客人排忧解闷,就是各家旅馆各显身手的地方了。在这「狼与辛香料亭」,有可以谈论复杂学识的寇尔小鬼,以及热情不亚于舞娘的缪里,多少算是卖点。 可是不能代替寇尔小鬼就算了,咱一想像自己代替缪里的样子就头痛。 「不过你平常还有其他工作,兼职实在太累了点。我自己是很想看看啦。」 「……」 从伴侣腼腆的表情,看得出那是真心话。这头大笨驴果然什么也没想透。 现在这身人类姿态,以人的标准而言的确很年轻。可是与缪里这般真正的年轻人相比,代替她跳舞如何自取其辱,是容易想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客人们带著「还不错,但好像有点怪」的复杂笑容,已能浮现眼前。 虽然大家都说他们母女俩长得一个样,但咱可没有傻到和女儿比年轻。 即使长相真的相同,年轻女孩所散发的气质还是完全不同。 「咱看啊,咱还是把力气花在菜色上比较实际喔。」 若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迟早会伤到贤狼的颜面,咱便趁早转弯了。 「菜色啊。没错,你对吃饭是很有自己的一套。」 「汉娜那家伙说不定会嫌咱给她添麻烦就是了。」 汉娜是专管厨房的厨娘,同样不是人类,而是鸟的化身。 「既然少了一个会偷吃的人,一加一减应该没变吧。」 这么说来,缪里这个旅馆老板的独生女到底有没有帮忙,还是只顾玩耍,就让人搞不太清楚了。 原本只是觉得她能活活泼泼长大就好,但可能是真的放纵了点。 「少了缪里之后,真的好安静啊。」 伴侣停下写信的手,抬头眺望远方似的说。以往在这时间,缪里不是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跑到仍点著蜡烛的寇尔小鬼房间玩,还能听见她捣蛋而挨骂的声音。 发现缪里溜出去和寇尔小鬼一起旅行后,伴侣闹得是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才罢休,但看来还是有点无法割舍。 「他们在路上会不会出事啊……」 「前些日子不是才收到他们的信吗?」 「话是没错啦……」 咱对仍显得扭扭捏捏的伴侣叹一口气,搂住了他。 「汝忘了身旁有谁了吗?」 伴侣差点滑下椅子,连忙用另一边的脚撑住。 接著泄气似的笑。 「是啊,你无时无刻都会陪在我身边嘛。」 「嗯。所以劝汝早点忘了嫁出去的女儿呗。」 「还、还没嫁出去好不好!」 即使伴侣老爱对自己说寇尔小鬼和缪里只是感情很好的兄妹,听见这种话还是下意识地激动反驳。咱当然知道他不是认真反对,只是特别忠于作个独生女的父亲。 那么,咱也该尽情享受自己的角色。 「好好好。反正咱哪里都不会去,不过要是汝不小心放手,小心被风给刮走喔。」 咱枕在伴侣耸起的肩上,搔著他耳根说。 兽脂蜡烛就快烧完,正好该上床了。 「难道不是吗?」 摇摆的烛火下,咱眯眼灿笑。 在这种时候,伴侣总会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 从前他好像说过,那会给他要掉进地狱深渊的感觉。 咱也不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毕竟两人就是坠入爱河之后,今天才会在这里。 「大人英明。」 伴侣搂住咱并顺势抱起,往床边走。 蜡烛随后熄灭,黑暗笼罩房间。 没有客人的旅馆十分静谧。木窗外,猫头鹰呜呜地叫。 「呵呵。」 咱在伴侣的怀里扭身。 「汝啊,要好好疼爱咱──」 话还没说完,伴侣忽然踉跄跌跤,咱也在黑暗中摔到床上。 这头大笨驴在关键时刻总是软腿。 ◇◇ 摔著了的咱张嘴就想骂人,可是不太对劲。 「你这大笨……驴………?」 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倒在草席上。 眼前,等著摘芽的野菜堆在春季阳光下闪闪发亮。浴池里空无一人,只有哗啦啦的注水声。 「唔……嗯……?」 咱似乎是被阳春暖意薰得睡死了。在好梦正甜时醒来的不甘,以及让人暖得像穿著衣服泡澡的舒爽阳光,使眼睛又想闭上。 但不能让瑟莉姆见到这种丑态。 于是拚命爬起来,打个大呵欠继续处理野菜。 「不过……这梦还真清楚……」 喀、啪叽。摘取新芽之余,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那不是梦,是昨天的事……唔,嗯?」 喃喃自语后,忽然有个疑问。 像这样摘野菜嫩芽已经是第几天啦?这种菜山里到处都是,村里妇女有闲就会摘个一大堆,小孩子也会藉此赚点零用钱。由于能充当家畜饲料,没客人的时期,家家户户每天都会尽可能晒起来备用,今天和昨天没有分别,相信明天也得重复同样作业。 高堆的野菜还沾著结冻的晨露,辉映灿烂阳光。气温开始上升,溶解的冰如蜜珠般凝结。每次摘起这些野菜,就觉得村子的春天要来了。 话说,这次究竟是春天第几次到来啦?十次?十二次?缪里和寇尔小鬼出去旅行是今年的事?还是去年? 从前在麦田时,都是以婴儿长成小孩、小孩长成大人、大人年老逝去等分段的方式粗略计算时间。在一年之中,也只能藉季节更迭或每年数回的祭典来感受日子变化。其余的,不过是模糊地归类于「日常」,宛如一大卷布匹中的丝线。 周而复始的平淡日常,前后关系模糊得难以记清,更别说是多年往事了。 伴侣给诸方客人写信,在兽脂蜡烛熄灭后抱咱上床那时,真的是昨晚的事吗?会不会是只做了个令人怀念的梦?就像在麦田回想著故乡好友打盹时一样。 胸中忽然一阵躁动,不禁望天。先一步过完冬天的太阳,默默挥洒著温暖的光辉。可是周围好静好静,这会是梦境吗? 不安快速涌上,心跳声大到听得好清楚。既然会梦到旅馆这么安静,那么现实世界是怎样的状况,自然不言而喻。 咱和伴侣、寇尔小鬼或其他村民不同。他们的一生对咱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咱最爱的人终将单独留下咱,永远离开这温泉旅馆。这不是梦境或幻觉,而是必将到来的现实。 「……」 不安与孤独使咱眼中泛泪,好想不顾一切地大喊伴侣的名字。这时,一群鸟飞出附近的林子,打闹一阵之后向天边飞去。风吹树摇,温泉池水也泛起细微涟漪。吹在脸上的风,仍明确残留冬季的寒意。若说这是梦,一切都太鲜明了。 孩童似的嚎啕大哭前,咱先看看左手腕,发现浅浅的血蛭咬痕。一捏,也能清楚感觉疼痛。 这不是梦。被血蛭咬了手腕的那天夜里,咱也在伴侣的肩膀或脖子咬了好几口。想起这些细节后,赫萝终于返回现实。看来是睡得太舒服,把脑袋睡昏了。 「……蠢死了……」 放心之余,也为自己难堪。 咱心底有一口装满黑暗的井,井口用热得发闷的幸福之重紧紧盖上。平时总会忘记井的存在,但若稍有不慎,井里的东西就会外漏。井中的黑暗有个名字,叫做孤独。 幸福的日常将如此持续下去,没有昨今之分。假如幸福过了头,时间会过得太快。 所以昨晚,咱对伴侣说的都是心里话。对瑟莉姆这名新人其实有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她能单纯扮演好员工的角色,帮助伴侣所辛苦打造的这间旅馆永续经营。其二是成为咱与伴侣吵架的火种。 这么一来,那些吵架与合好的记忆,将在名为日常的这匹布中留下清晰的纹样,成为确切的回忆,使孤独之井盖得更紧。其他千千万万无风无雨的日子与午睡的分界将逐渐模糊,冲积到记忆的彼方。 时间过得总是太快,若想永志于心,就只能用爪子留下一道伤痕。就如同留在手腕上的血蛭咬痕。 不过人或野兽的生活,也都是不断重复同样的事。能做的,就只是用点明天就会遗忘的小安慰,来抑止心中的不安。 例如在伴侣工作时从背后拥抱他,用蒸馏酒把自己灌醉,或是在女儿睡前,尽其所能教她怎么抓住雄性的心,当作床边故事。 然而那样的行为,其实跟装一罐夏天的空气以准备过冬差不多呗。 无限反覆的日常会慢慢消磨一切事物。当日子变得平滑顺遂,记忆也难以残留。 咱并不讨厌摘野菜嫩芽的工作。如此平凡的作业能使旅馆顺利经营,旅馆顺利经营就是伴侣的快乐。咱不禁觉得自己过得实在太享受。就像狗叼著肉往水面看,便也想吃水里倒影的肉。 「蠢得可以喔。」 如此低语后,咱继续摘芽。 觉得幸福,却无法为每一项幸福取个名字,令人好生感伤。 也许是定下心工作的缘故,摘嫩芽的工作中午前就结束了。 送四人份的嫩芽到厨房,并将饲料部分交给瑟莉姆晒之后前往主屋。要是在那里见到伴侣,真想紧紧抓住他不放,像只吸食树汁的虫那样。这家伙有时就像块大木头,这样比喻刚刚好。 「找先生吗,他在大门那。」 在厨房烫野菜的汉娜这么说。咱立刻过去,顺手摸了几片肉乾,被汉娜抱怨:「就快吃中餐了耶。」 既然在大门那,也就是在开阔处做些粗活呗。可能是因为积雪融化,有旅行商人上山作生意,或是河边有货船靠岸了。 咱再爱玩,伴侣干粗活时也不会乱来,而且做完以后还可能找咱一起洗澡吶。 这么想著穿过走廊踏出大门,果然见到了伴侣,瑟莉姆也在。 「对不起……」 「别在意。是我没交代清楚,错不在你。」 两人这么说著,解开堆在旅馆大门边的饲料捆。 「汝等怎么啦?」 一听咱说话,两人同时转头过来。 「喔,你来啦。刚好,来帮个忙。」 「帮忙?」 伴侣身旁,做同一件事的瑟莉姆停下手来丧气地望来,表情充满歉意,原本就细瘦的肩缩得都快看不见了。 「那个……我弄错捆饲料的绳子了。」 她小声回答后继续解绳子。看来是要把这几捆饲料解开。 「嗯,全部解开就行了吗?」 「解新绳子的就好。对了,看到三条搓成的绳子也一起解开。」 「真麻烦。」 这只是像平常那样对伴侣开玩笑,结果瑟莉姆吓得抖了一下,缩得得更小了。 「唔。呃,咱不是对汝说的啦,咱也很容易弄错。」 咱急忙解释。一个女孩子家来到不熟悉的群体中,当然是十分惶恐。如此与伴侣的日常嬉闹,也可能被她误解成责骂。不得不慎。 于是咱对瑟莉姆搬出最大的笑容,开始动手解绳。 伴侣说,他要瑟莉姆用旧绳捆饲料,结果拿成新绳了。新旧麻绳都摆在仓库的同一个地方,的确很容易弄错。 三人一起解,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工具从旧的开始用,是伴侣自行商时期留下的小气节省术,咱也直说是他的错。 瑟莉姆偶尔犯些小错,也可当作咱偷懒的藉口,算是好事。要是她做什么都很完美,反倒令人喘不过气。 不过这么想的第二天,瑟莉姆又犯了个小错。 纽希拉这座村庄,会在春季举行只有村人知道的小祭典,祭拜的是温泉的守护圣人阿杰里,而她拿错了献灯时要用的蜡烛。 本来要给的是蜜蜡,她却装了一整箱兽脂蜡烛交到集会所。 「真的很对不起……」 或许是连续失败让瑟莉姆很气馁,眼眶都红了。不过这没什么,只要换掉就行,而且她装箱时一点也不马虎。做事又从来不抱怨,交代什么做什么。因此当然没人责备她,立刻准备蜜蜡送到集会所。 而且他们也愈来愈了解瑟莉姆,她个性认真勤奋,但有点少根筋,经常看到她绊倒或是东西没拿好。她对此也有自觉,总是时时叮咛自己,想克服这个毛病,惹人疼惜,而这又是伴侣会喜欢的个性呗。 所以,对于她弄错蜜蜡和兽脂蜡烛,咱们并不惊讶。两者造型雷同,再说她可能从未见过蜜蜡。 由于这些缘故,瑟莉姆犯的错顶多只会出现在咱们的睡前闲聊而已。问题是,当事者本人似乎无法轻松看待。 从弄错蜡烛那天起,她就显得相当沮丧。她原本就比较内向,也许是过分责怪自己了。 她可是宝贵的人力,要是不干了,咱也头痛。就算她愿意留下,终日愁眉苦脸也会让旅馆的气氛打折扣。毕竟这里是人称「会涌出幸福和笑声的温泉旅馆」,可不能弄得阴沉沉的。 那么该怎么办吶?瑟莉姆不像是会喝酒解闷的人,直接要她别在意,好像反而会更在意。 活了这么久,却可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要怎么鼓励她才不会造成反效果吶……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好点子。再加上每天都有工作要忙,一时就忘了这件事。直到某天,伴侣耳语道: 「瑟莉姆那边,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我想请你找个时间,带她去山上。」 咱不懂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盯著他看。 「就说要找新温泉什么的带她出去,然后一路跑到山的另一边。」 听到这里,咱总算明白了。 「汝是要咱带她去见见她那些伙伴呀?」 「嗯。」 瑟莉姆她哥和其他族人,目前正在距离纽希拉两、三座山的地方盖旅舍。应该是因为那里是发生过圣女奇迹的福地,想藉慕名而来的大批巡礼客赚饱荷包。要是老实的寇尔小鬼知道了,多半不会有好脸色,但提案者就是伴侣。要拯救远道来到斯威奈尔却一筹莫展的他们,只能这么做了。 问题是那位圣女就是瑟莉姆假扮的。故事设定是圣女的遗骸深埋在地下,所以瑟莉姆住在他们的旅舍可能会出问题,于是正缺人手的「狼与辛香料亭」雇用了她。因此他们兄妹俩被迫分隔两地。 当然,只要变回狼,这点距离一下子就能跑回去,并不是生离死别。 所以咱不禁怀疑伴侣的提议会造成反效果。 「那丫头不是还在设法融入新群体吗?如果没过多久就让她回去见原来的狼群,不就等于是怀疑那丫头和她同伴的决心吗?」 瑟莉姆和她哥对此尤其认真。瑟莉姆来到旅馆的第一天,表情紧绷得像准备上战场似的。狼族一旦决定路线,无论发生再大的事也不能轻易退却。 但伴侣却这么说: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汝啊,咱是认真──」 伴侣的眼神使咱停下了嘴。 他做什么都自信缺缺,有自信的时候,又通常是来自怪异的既定观念。然而某些时候,他又会抱持这贤狼也抵挡不了的坚决信念。 在那种时候,即使怀著绝对的确信,眼神却不知为何显得忧伤。 咱对这样的眼神就是没辙。 耳朵和尾巴都不禁垂了下来。 「我以前行商那些年,不晓得送过多少个离乡背井的人回家过。他们大多都会在货台上抱怨个没完,说什么死也不想见到谁,现在没脸见谁,见到以后就要揍他一拳之类的。」 伴侣疲惫似的笑,配合咱的视线高度蹲下。 彷佛在劝导一个孩子。 「可是见了面,他们都很高兴。这不是理论说得通的。」 接著,他伸手抚摸咱的脸颊。 会吓得退缩,是因为那似乎直接碰触了咱心里柔软的部分。 「你也有过那种经验吧?」 正是如此。 想回故乡却不知方向,迫于无奈而流连于麦田时,咱强行潜入了伴侣的马车,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因为咱就是如此思乡。 而伴侣就此带著咱找寻故乡,即使路上艰险不断也没有放弃。当初还以为他是个破天荒的滥好人,但咱错了。那是因为伴侣有自身经验累积而来的信念。 「再说瑟莉姆的哥哥住那么近,本来就是个问题吧。」 「……唔,嗯?」 「她的想法大概和你一样,认为一旦来到我们这,就要在这待到底。在这种状况下,同伴住得近反而是种负担。因为很近,她会时常警告自己不能随便去见他们,觉得那是一种依赖,一种耻辱。」 「唔,嗯……不是……呗?」 咱疑惑的目光引来伴侣的苦笑。 「我知道瑟莉姆是用尽全力想尽快成为这温泉旅馆的一份子,可是新人心里总是紧张不安。况且瑟莉姆她哥送她走那时的表情你也看到了吧,都担心得快爆炸了不是吗?带瑟莉姆回去,他一定不会摆脸色的啦,还会鼓励她、安慰她呢。那样的效果比起我们自己来说,应该好上千百倍吧?既然这样的人就住在附近,为什么不让他们见个面呢?」 这样的想法,就像看起来乱成一团的线,抓住两端一拉却发现根本没打结一样。 既然有目的也有方法,就应该执行。 或许能说,商人都是这么想的呗。 当然,这其中包含伴侣个人的人生观,以及与生俱来的老好人性格。将佣人当道具使用的温泉旅馆并不少,在一般社会那反而还是常态,甚至有不随意虐待员工的老板就够好了的氛围。 然而伴侣并不是那种人。他把上了他马车货台的人都当作同伴,并倾力相助。说不定,那和商人对货台的执著是源自同一种感情。 咱的身分仍是货物时,还曾为他对其他货物的处置方式一忧一喜地苦恼,但如今咱已是伴侣驾座上的伴。 可见他也将货物当作是同一条旅途上的伙伴,足堪信赖,甚至值得骄傲。 只要是为同伴著想,伴侣甚至能跳脱常识藩篱,真是帅得可恨啊。 「嗯?怎么啦?」 伴侣注意到咱不太对劲,愣愣地看著咱。 咱憋不住满腔飘飘然的感觉,脸上堆满了笑,搂住伴侣的脖子。 「汝这只大笨驴,大笨驴!」 「啊?」 伴侣虽然不明就里,但从咱摇得啪哒啪哒响的耳朵和尾巴,看得出心情是多么好。 于是他回敬似的一抱,这也让心里的感觉暂且平静下来。 「嗯……咱也同意汝这个建议,不过这时候山上开始有人走动了,要夜深以后才能动身,可以呗?」 「当然可以,白天还要工作嘛。」 「大笨驴,不是那个啦。」 伴侣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完全不懂咱的意思。 「咱是问汝一个人睡会不会寂寞。」 毕竟女儿缪里也离家了。 伴侣略显讶异,轻笑道: 「别担心。这样等你回来之后,我就能体会到你有多重要啦。」 他也很了解怎么讨咱开心。 「呵呵。那好呗。」 结果咱还是忍不住抱了上去,尾巴沙沙沙地猛摇。 今晚天公作美,明月高挂。若是满月就更完美了。 晚餐后,众人在平时该就寝的时间聚在旅馆后院。 成员包括能轻易活吞人类的巨大贤狼、体型在森林闲晃也不会太奇怪的小狼,以及冷得直搓手的伴侣。 「真羡慕你们全身都是毛。」 天一黑,严冬的空气就从山上直降而下,伴侣每个字都伴著白烟。 『天亮前就会回来了。』 「小心别让烧炭的人看见喽。」 『大笨驴。』 咱以鼻尖轻顶伴侣,伴侣也摸摸咱长胡须的地方。这样的互动对彼此而言是稀松平常,不过想到瑟莉姆就在旁边看之后,忽然害臊起来。 『……咳咳。好,走呗。』 『是。』 月光下,线条流丽的年轻狼族彷佛微微发光。 咱虽怎么也算不上羡慕,但若拥有那样的体型,就能和伴侣窝在同一间房了。 「麻烦啦。」 伴侣不知懂不懂咱的心,简单告别。 名目是探寻新温泉,实际上是为了瑟莉姆。 咱没回答,转身便疾奔而去。在积雪渐松时,咱还会变狼上山巡视是否有雪崩的迹象,可是最近完全不需要那么做。以巨大身体在山中奔驰的感觉十分畅快,速度一不小心就拉高了。 登上旅馆后山顶而回头查看时,瑟莉姆已经气喘吁吁。 『抱歉,太快了吗?』 『不、不会……啊,呃,对……』 改口是因为觉得硬撑却跟不上,反而更添麻烦呗。 『那咱们慢慢来呗。咱是太久没跑,像小狼一样兴奋过头了。』 当然咱很想全速奔驰,也很想在这里尽全力对月长嚎。然而狼嚎必将传遍纽希拉,使整座村庄因有狼出没而全村动员上山放火驱狼,还会安排哨点彻夜站岗。 知道元凶是谁的伴侣,肯定会在篝火边摆张大臭脸。 『不过就算走散了,汝也能靠鼻子找过来呗。』 对于咱的玩笑,瑟莉姆灵巧地以狼嘴做出微笑。 此后,两人以散步的步调,在山里绕了几圈。尽管不是为了强调这是自己的地盘,还是有几头熊或鹿规矩地前来问候。 由于此行名目总归是寻找新温泉,自然得闻闻气味演点戏,可能的位置早就在决定开温泉旅馆当初都探勘过了。现在只是佯装到处走走,慢慢往山的另一边,瑟莉姆她哥与族人盖旅舍的土地移动。 但瑟莉姆也不是懵懂的傻丫头,即将越过第二道山棱之际,她下定决心似的说: 『赫萝小姐。』 『嗯?』 『那个……很抱歉,我……』 当然,咱继续装傻。 『有什么好道歉的,汝不是跟得很紧吗?』 见咱轻笑著这么说,瑟莉姆便不再说下去。 即使赞成伴侣的想法,心中某个角落仍担心这么做是多此一举。瑟莉姆肯定是下了相当的决心才来到这间旅馆,若只是因为几次失败而沮丧就特别照顾她,很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看待,反而伤她的心。 但是思考如何不伤害他人,往往只会原地打转,不知不觉变得像衔尾蛇一样。像伴侣这样想到什么就先做什么,并表现出自己诚意的想法其实很直接爽快,应该是正确决定。 当咱被自己贤狼之称、长生不老、并非人类等推托之词绊住脚时,反而是伴侣先拉了咱一把。结果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既然瑟莉姆有缘加入这个群体,能待得开心是最好不过。 此后,咱们谁也没再开口,到处查看可能会渗出温泉的洼地,越过第三座山。还有几天才会满盈的月亮早已飘过头顶。已是草木皆眠的时间。 伴侣搞不好正孤零零地在床上发抖吶。这么想时,有个影子从眼角林隙间幽然晃动。 『知道要出来接人呀?还不错。』 咱微笑低语。声音虽不至于传过去,对方仍听见了似的,有更多身影在其后现身。这时期的风是从山顶吹下,位在下风处的他们应是闻到气味而赶来的呗。 『快去呗。』 见瑟莉姆伫立在一旁,咱便催了一声,但她仍不为所动。可能是怕她哥会骂她懦弱。 不过人都带来了,瑟莉姆待在旅馆又振作不起来。 而且毛色和瑟莉姆相近,默默注视咱们的领头狼,表情担忧得似乎都要呜咽起来了。 缪里上山玩得太晚时,寇尔小鬼也会有这种脸。不禁想起他在门边来回踱步的样子。 无论是狼是人,容易为他人担忧的雄性或许都是这副德性。 『别糟蹋了咱的心意呀?』 以鼻尖顶顶瑟莉姆的脖子,她才终于向前几步,却又不安地看看咱。 于是咱露齿而笑,说道: 『别看咱这样,咱可是不知道巴在那口子身上大哭过几次喔。』 瑟莉姆听了十分讶异,但仍能明白咱的心意。 睁大的眼逐渐放松,最后诚挚地注视咱说: 『非常感谢您。』 『要谢就谢那头大笨驴呗。』 瑟莉姆没有多回话或颔首,挣脱束缚般向前跑去。 她哥也晚一步跑来。尽管多半会责备她的不是或说几句不以为然的话,不过瑟莉姆总归是与他同甘共苦了许多年的妹妹,不会不疼惜她。伴侣的猜想,令人不甘地命中了。 咱无奈叹息,开始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待在这里,瑟莉姆的同伴会放不开心胸,瑟莉姆自己也可能因为顾虑咱而提早离开。 破坏亲人团聚的场面总是不好,于是咱便按照当初的名目找温泉去了。其实咱很早以前就想找个专属于自己,可以用原形悠哉泡温泉的地方。 依气味找了一会儿,最后在第二、三座山之间发现一口自然温泉。这里位在山谷深处,无论猎人再怎么深追,也不太可能追到这种地方。 『嗯,地点不错,只是窄了点。』 池水浅,岩石多,还有不少倒木,空间只够熊泡泡屁股。 泉水也在岩石阻挡下窘迫地流。变成人形是挤得进岩缝里,但这样不如在家里泡算了。 『既然这里有水,说不定还有其他池子。』 继续沿山坡绕了几圈,不过水脉似乎深在地下,找也找不到。于是试著咬开倒木,拨除较小岩石,涌泉量好像变多了点。若再把岩块挖开一点,或许会是个像样的温泉。 『赫萝小姐?』 瑟莉姆这一唤,是在咱闻著泉水,试图寻找涌泉点的时候。 『怎么,够了吗?』 『是的。然后,那个……』 瑟莉姆耳朵尾巴和脑袋都往下垂,背后是她哥和那群族人。 咱嫌麻烦地叹口气,继续找涌泉点,并问: 『汝等一起过来做什么呀?』 『舍妹给您添麻烦了。』 瑟莉姆她哥向前一步,以族群首领身分发言。态度方方正正,像教科书一样。 这些狼即使有超人的力量,却因为不够圆滑,作佣兵也无法餐餐温饱。而且先前,这位哥哥还因为说话太过直接而惹恼咱。即使知道原因是出在自己,对他留下的棘手印象也不是那么容易抹去。 『才不麻烦吶,她帮了咱们很多忙。』 『不过舍妹寄人篱下却劳您费心,恐怕──』 『会影响到族群的名誉吗?』 这群狼包含瑟莉姆总共六头,每个体型都算小。就算被他们包围,打起来也是转眼就会结束呗。 但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们才特别重视名誉。 『……很抱歉。』 瑟莉姆她哥表情困顿地垂下头。 『真是累人喔。』咱叹道。 『咱来这里,是因为家里那口子请咱出来找新温泉。来找汝等,就只是觉得地方离得很近,顺便带她出来打声招呼罢了。』 『可、可是──』 『所以吶,以后说不定没事就会来这里晃一晃。要告别就长话短说,可别每次都让咱多等啊。』 既然都搬出了这样的名目,重上下关系的瑟莉姆她哥也无法反驳。 视线在地面与妹妹之间扫动几次后,他认份地往咱看来。 『……遵命。』 『嗯。那今天就到这儿呗,该回去了。』 对瑟莉姆这么说之后,那年轻的白狼毫不迟疑地来到咱身边,心中阴霾似乎已然散尽。 在过去的生活里,他们多半是谁也没离开过谁,凝聚所有力量才能生存到今天呗。说不定瑟莉姆单独来到温泉旅馆工作,是下了超乎想像的决心。 说近期会再来虽不是源自这种想法,但同样是实话。准备归返旅馆时,咱忽然停下脚步。 『对了,有件事咱忘了说。』 狼群顿时紧张起来。 『别乱挖这口池子啊,让咱自己处理。』 『……』 『还是说,这是汝等先找到的池子?』 『不、不是。』 『那么,咱会再多来几趟,记得啊。』 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去,碎步跑过深夜的森林。 瑟莉姆默默跟上。她仍有点放不开,或是有种无谓的自负,但等她习惯旅馆的生活,她哥几个的旅舍也准备妥当后,就不会那么紧绷了呗。从现在的侧脸,能看出她听话归听话,实际上却是个硬骨子。 至于改造那口温泉,纯粹是咱的娱乐。一旦完成,即使是人多的季节也能在大白天以狼形悠悠哉哉地泡澡了。 这件事暂时就瞒著伴侣呗。 一想像他浑然不觉的样子就想笑。 『赫萝小姐。』 瑟莉姆下一次开口,是在抵达旅馆的时候。 「非常感谢您。」 她恢复人形,迅速用事前准备的衣物,掩盖细瘦但与缪里截然不同的裸体,并简短道谢。 看来她并不认为这场安排造成她的困扰,所以咱耸肩回答: 「咱也找到一个乐子,汝就别客气了。好啦,早点睡呗,不然明天就没力干活喽。」 瑟莉姆正经地点个头,展颜微笑。进了旅馆,在走廊分头时,她再恭敬地敬一次礼。老实说,那种和寇尔小鬼不太一样的拘谨让人有点难受。要是没有伴侣在,咱恐怕很难和她在同一个群体里生活。 伴侣明明自个儿做不了什么事,但不知为何,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将各种人系在一起。 尽管不是能领军破敌的耀眼角色,却在鼓舞军心上有过人素质。咱对自己没看错人感到十分自豪,得意地回到房间。 依稀抱著伴侣醒著等咱的期待打开房门,结果他根本是睡死了。 于是咱立刻钻进被窝,用冷飕飕的手脚用力抱住他。 伴侣当场吓醒,唏哩呼噜呻吟了一会儿后说: 「唔~~……回来啦。」 「回来了。」 拥著伴侣闭上双眼,转瞬就坠入梦乡。 也许是因为纽希拉平时热闹得像天天有祭典,这里的阿杰里圣人祭反而显得平凡朴素。没有巨像游行,也没有夸张的队伍。就只是在村里的公共仓库布置一座临时祭坛,村民聚集于此向圣人祈祷,接著设宴吃吃喝喝。要说哪里像祭典,就只有仓库里点了多得壮观的蜡烛呗。 大城镇举行祭典时,各公会会争相捐献巨大蜡烛以展示财力,而纽希拉则是以烛火的量来祈求泉水永保温热。爱慕虚荣的人当然是到处都有,但若来自虚荣的巨大蜡烛可以维持全村的温泉,愿意高声赞颂的人也不会少。毕竟这里的经营者都有点商人气质,能不花自己的钱就获利,管他做什么都好。 那样的赤裸人性看在过去受人奉为神祇,保佑村中麦田丰收的咱眼里,也只能唏嘘耸肩。瑟莉姆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祭典,感觉很新鲜,但咱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管大吃大喝。 阿杰里圣人祭也是纽希拉淡旺季的分界点,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尽管没冬天那么多,夏季的泉疗客倒也不少。在这种时候,咱对下一个喧闹的季节是既期待又嫌烦。 「请问老板在吗!」 圣人祭第三天,旅馆门口传来威武的喊声。 大概是有哪位大人物要来,先派了使者来查看状况。 「哈里维尔修道院院长大人将在明早抵达,贵店准备如何。」 「全都准备妥当了,随时恭候大驾。」 使者听了伴侣的回答感到很满意,接著接受他的好意,趁主人到来前不多的空闲时间舒舒服服泡个澡。 战斗就要开始了。然而,伴侣的表情却不太对劲。 「怎么啦?」 那个哈里啥子的是每年都来的常客,住宿期间的态度不错,出手也大方。如果缪里在家,应该会笑呵呵地猜想这个哈里啥子长长的白胡须今年又长到多长了呗。 伴侣也很喜欢他,应该不是会招来这种表情的客人才对。 「嗯?喔,没什么,只是觉得他来得有点太早而已。」 「太早?单纯是等不及了呗。」 这里是位在生死两界中央的温泉乡。来这里躲避俗世繁务的客人回去时,有的表情甚至像准备回地狱一样。 「是这样就好喽……」 伴侣可能是因为舒服日子眼看要结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 果然这贤狼还是得陪著他才行吶。咱不禁自豪。 瑟莉姆与哥哥重逢之后,恨不得赶快弥补先前失败的气馁般浑身是劲,不过首次接待客人让她相当紧张,咱便替她做些心理建设。 「这不是真正的战斗,犯点错死不了人。」 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竟也真的让瑟莉姆放松不少。 隔天,这位常客老僧如期光临旅馆。 「哎呀呀,罗伦斯先生,今年也麻烦你照顾了。」 他老归老,体格可是相当健壮。头顶秃个精光,胡须却有好大一把,使身体显得更大。与伴侣拥抱后,一见咱就带著慈祥笑容抱过来。 埋在蓬松的胡须堆里,可以稍微体会伴侣和寇尔小鬼想把脸埋进尾巴的感觉。 「令嫒在打猎吗?」 「这个嘛……」 说明缪里与寇尔小鬼的事之后,哈里啥子的脸渐渐发红。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并为自己赞叹得太大声吓一跳似的捧起胸口,一下看随从一下看伴侣,好不忙碌。 「呃……院长大人,请进来坐著说。路上舟车劳顿,一定很累了吧?」 「喔喔,喔喔,谢谢啊。哎呀,原来有这种事,听到传闻时我还在猜会不会是他呢,很好很好……」 大胡子加大个子的老僧带著兴奋的余韵,健步如飞地来到餐厅入座。 即使坐在椅子上,他也难掩兴奋之情,一见到瑟莉姆送酒来,立刻笑咪咪地接下。看来他还是一样,比其他客人亲切许多。 「你是新来的员工吧,谢啦。」 老僧道谢后喝了几口,用鼻子呼口气,对伴侣说: 「原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那个温菲尔王国的年轻圣职人员就是寇尔先生啊。」 尽管能从寇尔小鬼寄来的信逐一了解他们的动静,可是在这深山里无法感受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大事。而且他做人十分谦虚,又严以律己。 看样子,他的旅行不像信上写的那么平淡无奇。咱这么想,向伴侣使个眼色。 「他将圣经译成俗文,还让沉溺于欲望的大主教悔改,甚至连数度沾染异端嫌疑的顽固外岛人民,都因为他而投奔了正确的信仰,大家都当他是英雄呢,真是想不到啊。第一次见到他,他才这么大。」 那厚实手掌所摆的高度,只比咱略高一点。 这让咱想起寇尔小鬼日益成长茁壮而终于高过咱时,一方面为此骄傲,一方面又有点感伤。 「关于这个……寇尔给各位添麻烦了吗?」 伴侣担忧的表情不像在演戏。 寇尔小鬼是无法容忍职掌世界大小事的教会组织腐败堕落,为匡正他们而下山。可是今天来到这温泉旅馆的,正是教会中的高位者。 「哪里的话,没那种事。会把他看成麻烦的,就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吧。」 老僧毫不避讳地如此断言,看客人脸色吃饭的伴侣随之松了口气。不过,藏在老僧胡须底下的话并不仅止于此。 「可是啊。」 他略显焦虑地揉起蓬松的胡须,并对随从使个眼色,从跟著从行李取出耐人寻味的东西──一大叠蒙上不少灰尘的羊皮纸。 「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倾听了良心的劝戒而遵从神的教诲。不才我呢,虽然修行还差得远,但也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不过问题自己要来,我们也挡不住。」 「这、这样啊。」 羊皮纸一叠一叠往餐桌上堆,都快看不见对方的脸了。 看来老僧提早这么多天光顾,很可能和它们有关。 「这里是温泉乡纽希拉。听说在这里见闻的事,到了山下就会自动烟消云散,而我相信罗伦斯先生也是如此。所以呢,这次我特别有事想拜托您。」 前言这么长,是要人保守秘密的意思呗。 伴侣先往堆得高高的羊皮纸侧目看几眼,困惑地问: 「这都是……许可证吗?」 「正是。我那所修道院、儿孙辈的修道院和他们儿孙辈的修道院所收到的许可证,都在里面。」 工匠会认可技术足以出师的徒儿另起门户,咱也曾听说修道院也会以类似方式开枝散叶,且同样会从中抽取佣金。 堆在桌上的,就是老僧手里的庞大宝山。 「这些许可证嘛……那个,仔细看过以后,感觉真的不是我们管得来的东西,况且神也说过要分享神的恩赐。在寇尔先生挺身而出的现在,人民重新正视神正确教诲的时机终于到了。所以……」 老僧含糊其词,多半是因为良心、虚荣、骄傲与欲望互相拉扯的关系。 「总之,您是想减点肥吗?」 「对!就是那样!减肥!罗伦斯先生果然厉害!」 能机灵地换成单纯当作减轻负担的说法,不以伦理观念评论好坏,或许就是这位前旅行商人的成功之处呗。 「可是,那都是人们为了救赎灵魂而捐给我们修道院或底下儿孙的许可证,随便拋弃也对不起人家……于是呢,我想起罗伦斯先生原本是个大名鼎鼎的商人……」 能看得出伴侣正在脑中翻译老僧的话。 「也就是说,希望我替您把这些许可证分给『最需要的人』吗?」 「噢,神啊!祝福这位聪明的温泉旅馆老板吧!」 老僧应是打算在欲望蒙蔽双眼之前,先把宝山给卖了;而既然要卖,就该找出价最高的买主。尽管不太喜欢,但与老僧紧紧握手的伴侣一副天助我也的样子,表示其中有利益可图呗。反正又不是坏事,又能赚钱给晚餐加点菜,当然是再好不过。 咱从旁抽一张羊皮纸来看。纸面上有著夸张的纹样,内容以绘画般美丽的字体写成。 「汝等那张也是这样吗?」 咱也拿给身旁的瑟莉姆看看。瑟莉姆的族人在遥远南方得到某座山的挖掘许可证,所以才来到北方。 「是很像没错……可是没这么漂亮。」 瑟莉姆附耳回答。这么说来,这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的多半是更不得了的特权,而且还堆得这么高。 尽管对人世不甚了解,但这世上绝大多数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穷人。 无论如何,独占都不是好事。 不对。咱在心中订正自己。 伴侣的爱算是例外。毕竟女儿缪里还有寇尔小鬼可以榨,已经够了。 「那就这么办吧,我先详查这些许可证的内容,看看能不能实际帮上忙好了。」 「麻烦你了。」 老僧向神祈祷似的严肃答覆,并补充道: 「话说,温泉可以泡了吗?」 这里是生死两岸夹缝间的村庄。 清洗凡尘之地。 或许能说是必然如此,伴侣现在满脑子都是许可证。 即使是白天,他一有闲就会回寝室翻羊皮纸,晚餐后也照样匆匆返回寝室翻羊皮纸,变得特别早起也是为了翻羊皮纸。 看来这件差事的油水非常丰厚,怪不得他,咱自己也没时间闹别扭。 「你会看字没错吧?」 伴侣顶著理所当然的脸,将大叠羊皮纸抱给咱。他应该是觉得有趣才这么做,况且他眼睛底下都跑出了黑眼圈,无法拒绝。最重要的是,这时节夜里还很冷,要让他早点回到被窝里才行。 于是咱也替他检阅羊皮纸,一张张地依地区与类型分类。陌生地名虽多,但旅馆里有地图能查,找起来相对简单。这张地图,是憧憬走遍世界各地冒险的缪里缠著客人,要他们一个个画出自己来自何处而成的。她做事总是说腻就腻,只有这件事持续特别久。长久下来,先不论正确性,至少是张非常丰富的地图。 至于许可证本身,也是每一张都颇有意思。 分类起来并不烦闷,但仍然有其难处。 『……实在是太多了。』 咱回想著这一连几天的作业,前脚并拢向前伸,按著地面「唔~」地压肩前倾,接著换后脚按地,压臀伸展。 最后抖抖身子,觉得全身血气顺多了。 在椅子上一个劲地看许可证的疲劳,和做女红很不一样。 光是在旅馆外变回狼形,心情就畅快多了。 『那头大笨驴倒是分得很高兴嘛。』 寒冷中,叹出的气仍是大团白烟。 『抱歉,还要汝来帮咱。』 扭过身子,用鼻尖搔弄腰际的瑟莉姆赫然端正姿势,趴下似的低头。 『没关系……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很难得地,那并不是谦虚。 『无所谓。汝白天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咱这稍微有帮到就行。要是汝什么都做得太好,咱就没得偷懒了。』 瑟莉姆轻笑几声,仰望夜空中由盈转缺的月亮。 人只有在满月时才能在黑夜的森林里行走,而狼可以用泥土与树木的气味当路标,前往遥远的地方。 『不过我学到很多,能感到这个世界真的很大。』 『嗯?汝等以前住的村子不是在很南方的地方,连咱那口子也没去过吗?』 用自己的脚走了这么长的路,应已足以感受到世界的广大了呗。只见瑟莉姆含蓄微笑回答: 『因为我们都是沿路到处看看,抓点野兔果腹,然后单纯看著脚边一步一步走,整趟旅程就只是想著踏出右脚再踏出左脚。从南方来到北方以后,只看出道路颜色不一样而已。』 那或许是谦虚之词,不过回首自己的旅程,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即使活了这么久,见到的却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 麦子成长,白云飘过天空。 突然出现变化,不过是邂逅伴侣后这几年的事。 『其实咱也是徒增年岁,看来看去都是同样的景色吶。』 瑟莉姆又垂眉浅笑。 此后,两人一起往后山奔去。此行目的是虽是见瑟莉姆她哥,但不是为了瑟莉姆。她已经很习惯这里的工作,即使仍会为犯错沮丧,但感觉上已不需要为她操心。因此在那之后,咱们也经常单纯为了工作而趁夜离开旅馆翻山越岭。 『磨过的金属闻起来还真舒服。』 瑟莉姆脖子绑了一口麻袋,袋身扛在背上。里头装的是她哥几个盖旅舍所需的金属工具。 不知是太勤劳还是用法太粗鲁,他们容易为金属工具磨钝所苦,伴侣便协助他们打磨。磨的当然不是伴侣,而是请村里的工匠,代价则是她哥几个从山上猎来的兽肉。 过去旅馆大部分的肉,都是缪里和寇尔小鬼猎来的。现在两人不在了,只好向邻近聚落的猎人或山脚下的城镇买肉,不过小气的伴侣连这点钱也想省。谈到最后,贤狼连自己去打猎这种话都讲出来了,但实际上并不能这么做。 或许是拥有一身藏不住的贤狼威严,林中野兽对咱相当崇敬,不时会有野兽来请咱仲裁地盘之争,请求庇护躲避猎人或疗伤。 宰杀它们,总觉得不太对。要是上山打猎,鹿群搞不好会躺成一排,含著眼泪请咱吃。 而缪里和寇尔小鬼就是以人的身分,利用弓箭或陷阱对付野兽了。那纯粹是猎人与猎物的斗智斗力,双方各有共识。当然,野兽间也有不成文规定,来到旅馆泡温泉时必须休战。 所以,瑟莉姆她哥提出的交易正好弥补了这个问题。 『喔?今天是熊啊。』 双方都是在第二、三座山途中那口建造中的温泉边会合。 今天,池边倒了一头体型壮硕,毛又黑又浓的熊。 「我们本来也希望能和平共存……」 以人形恭候的瑟莉姆她哥几个表情郁闷地说。 由于他们是辟入山野,要作生意引人入山,免不了与林中居民起点摩擦,而动物之间也是如此。这头大熊在建立现在的地盘之前,应也是藉武力夺取了其他野兽的地盘。 不过,他们总是为这样的狩猎过意不去,感到心痛。 虽然觉得无奈,但也对他们颇有好感。既然他们要开的是给圣地巡礼客住的旅舍,这样严肃看待生命的态度一定会有所帮助。 「能请各位好好享用,骨头也别浪费,做成工具之类的吗?今天也一样,会肢解以后让您带走。」 『嗯,麻烦了。』 对瑟莉姆使个眼色,她便请她哥几个解下背上麻袋,然后甩甩头和身体,整理毛发。 在众人各取工具,开始肢解大熊后,咱保持狼形,踏入仍然简陋的温泉。 看来水脉真的很深,稍微挖了一阵子也不见池水上升。而且泉水是从平淡无奇的平地上渗出,一下就漫成一大片,水量又少,温度自然不高。 可见纽希拉能发展成今天的温泉乡,是有它得天独厚的条件在。 这天,碍事的东西终于清光,可是状况到最后仍不见好转。这么一来,就算整个肚子贴下去,也只会弄湿腹毛而已。 『要挖哪里,水才会大把大把喷出来吶?』 踏水一走,水里随即扬起大团泥沙,变得一片混浊。咱用爪子轻轻刮地,寻找可能的涌泉点,但怎么也找不著。 「赫萝小姐的爪子也挖不出来吗?」 说话的是瑟莉姆,正在用泉水清洗整个染红的下臂和小刀。约在这里见面,也是为了方便清洁。 众人不一会儿就剥下熊皮,用大柴刀分解成各大部位。 瑟莉姆似乎手还算巧,即使手臂细瘦也能迅速剥皮。 『既然水量这么弱,乱挖也只会弄出一池凉水呗。』 即使瑟莉姆以人形走进去,水深也只到脚踝而已。 直接找其他温泉没准比较省事。 「赫萝小姐,都准备好了。」 咱随这声转头,见到熊皮晾在树枝上,肉都以生长在沼泽边的光滑大叶片包起。熊皮要是带回旅馆,一定有很多人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哪猎的,所以让瑟莉姆她哥几个下山拿到镇上卖钱。由于他们的工作性质与纽希拉相近,算是商敌,这样的关系不能公开。 『那就全装进麻袋里呗。要是叼著带回去,说不定到家前就全没了。』 「毕竟这头熊很肥嘛,没问题。」 瑟莉姆笑著装袋时,咱又说: 『啊,记得留下汝等自己的份。猎物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 要是不出声,他们定会交出全部的肉。虽然被他们敬重成这样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不过倒还挺可爱的。 来时是瑟莉姆背东西,回程就换咱了。 咱趴下来,让她哥几个在背上堆放装满肉的麻袋,调整位置。这当中,咱的眼都盯著连池塘都算不上的温泉积水。原本想瞒著伴侣挖温泉,完成之后看看他惊讶的表情,但恐怕有重新计画的必要了。 咱对旅馆的温泉并无不满,也不是非得找个能以狼形自由出入的温泉不可。 然而望著林中积水般的温泉,咱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普通地失望。对此,甚至有点错愕。 「……小姐?赫萝小姐?」 『唔。』 甫一回神,发现瑟莉姆他们全盯著咱看。似乎已经叫了好几声。 『抱歉,咱在想事情。』 「温泉的事吗?就让我们在这山上帮您找找吧?」 大笨驴。咱不禁暗自自责。 『那倒是不必。咱只是偶尔也想用獠牙和爪子玩玩,像挖洞之类的。』 「是这样的吗?」 『好了,趁时间还早,快回去呗。汝等明天还有事要做呗?』 站起身,能感到麻袋在脖子上绑得很稳。从背上的重量来看,似乎有不少肉能吃,汉娜会很高兴呗。不过想到要晒或腌等加工,就觉得有点麻烦。 「啊,有件事想请教您。」 『说呗。』 「下次想要什么猎物?这次难得有熊,每次都吃鹿可能会腻。」 真贴心。咱不禁赞叹。 『咱想想啊。』 脑袋里冒出的是山鸟或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小猎物虽然肉少,但滋味香浓,非常好吃。 不过他们太过正直,不懂变通,恐怕难以用陷阱抓小猎物,所以乾脆不说了。 『没关系,鹿也不错。这样咱那口子就不用另外进货,省了不少麻烦。』 「遵命。」 瑟莉姆她哥几个如同目送国王离去的卫兵般低头敬礼,让咱苦笑著对瑟莉姆使个眼色,动身离去。 感受著背上熊肉的重量,咱轻盈地碎步穿越夜晚的森林。途中忽然有个疑问,起因是瑟莉姆她哥的话。 ──每次都吃鹿可能会腻。 对不值一提的温泉积水失望,说不定是过腻旅馆生活的表徵。 虽觉得不会有这种事,然而摘野菜嫩芽不禁睡著,还以怪方式睡昏头的那当下仍记忆犹新。 旅馆的生活和麦田生活差不多,不断重复同样的事。再说自己当初对瑟莉姆有怎样的期待?不是挺真心地希望她能掀起一些波澜吗? 咱明白无论任何事,做久了都会习惯,不过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能否忍受也一样。 不,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任何不满──即使如此告诉自己,也觉得虚假。毕竟没有人会因为过得比昨天快乐而难过。 即使脑袋不断在这件事上兜圈子,四条腿仍自顾自地向前奔驰,带咱回到旅馆。和什么都不做,时间也不会停止流逝一样。 瑟莉姆回复人形,替咱拆下装肉的麻袋时,咱心中有股莫名的焦躁。害怕自己若继续漫漫度日,说不定会变成那滩积水。成不了池塘或溪流,温暖归温暖,但顶多只能浸湿脚踝。 而且等到几十年后谁也不在了,湿濡的毛会使身体发冷,还只能打喷嚏给自己听。 以旅馆营生经过十余载,咱敢说自己与伴侣的感情已深到令人傻眼的地步,但同时也失去了新鲜感。尽管缪里出生后,每天都要刮起一阵旋风,可是这个独生女也随寇尔小鬼离开了。 可以想见,此后生活的重复性会愈来愈高。 届时想得起昨天、前天、大前天分别做过些什么吗?能发生多少百年后回顾过去时想得起的事?再这样下去,事件恐怕不够让人浸在淹过肩膀的温暖回忆里度日。对此,咱渐生不安。 咱一边乱糟糟地这么想,一边将从脖子解下的肉堆进辟于后院的地下冰窖。冬季满院子的雪虽然留不到夏天,但只要塞进冰窖,夏天也有冰可以消暑,堪称是种了不起的智慧成果。不过就连森林里的松鼠,在秋天也会孜孜不倦地掩埋树果。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这么做吶? 瑟莉姆眨眨泛起睡意的眼睛,回房去了。 目送她离去后,咱也回到寝室。 手刚扶上门,略歪门板的缝隙间就透出烛光。吸一口气,除伴侣的气味外,还有兽脂燃烧的独特气味、羊皮纸的气味,以及令人想起寇尔小鬼的墨水味。 门后,伴侣正裹著被子蜷著背,提笔振书。 「喔喔,回来啦。」 他注意到咱而转头,表情很困了,但似乎写得很开心。 不过这张熟悉的容颜,已和邂逅时略有改变。不只是因为烛光的影响,他脸上真的有岁月的痕迹。旅馆的生活虽是无尽的重复,可是时间之流并非如此。 平时泉涌不止的温泉也可能日渐枯竭,变成只能浸湿脚踝的积水,最后一滴不剩地乾涸。 即使明知终有结束的一天,同时,却也太过大意了。 自以为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就能毫无疑问地享受这段时光到最后一刻。 「嗯?怎么啦?」 咱没回答疑惑的伴侣,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伴侣有些惊讶,但似乎当成了平时的小动作。 什么也没多说,手抱胸般围住后脑,抚摸咱的头。 「你身体好冷啊,泡个温泉再睡觉怎么样?」 「……嗯,汝也闻起来酸酸的。」 「咦!」 伴侣不相信自己这么不检点,连忙把鼻子埋进袖子猛闻。墨水的气味,让伴侣闻起来是一身酸。当然,是故意让他误会的。 「好了,去泡温泉呗。」 咱放开伴侣,后退一步。 来到可以自由泡温泉的纽希拉之后,伴侣变得很爱乾净,靠马车营生时只是大概整洁就好。 咱替他取下背上的被子并挂上椅背,他虽仍有点在意体臭,但还是站起来打个大呵欠。 「呜~~……咯、咯、咯……啊啊……以前还能工作到天亮呢。」 说得像是玩笑话,不过这是事实。 且终有一天,他将一睡不醒。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尽管自然法则令人却步,至少伴侣还在眼前。 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当下,就别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尽情做开心的事呗。和伴侣刚开始旅行那时候,就因为经常忘记这个原则而闹出一些麻烦事。 「瑟莉姆她哥那边分了咱们一些熊肉,汝就大吃一顿补补身子呗。」 「喔喔,熊肉。忘了什么时候,有人跟我说熊最好吃的就是熊掌,不知道是真是假。」 「熊掌?那种地方要怎么吃啊?」 咱们如此闲话家常,并肩走向温泉。 路上咱小心注意,不让牵著伴侣的右手太用力。 明明过得很幸福却无法满足,让咱好恨这样的自己。 这天的时间,同样都耗在摘野菜嫩芽上。 在山顶积雪消融前,这样的反覆作业不会结束。 原本就觉得这种事很麻烦了,现在更是认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应该要竭尽所能地累积各种回忆,以备必将到来的寒冷孤寂。 为此,有必要让各种大小事像温泉一样滚滚涌出,好作为回忆的原料。 「跟先生吵架啦?」 汉娜看著咱篓中的嫩芽,随口问道。 「汝、汝怎么突然这样问呀?」 咱紧张得贤狼之名都要哭了。 汉娜耸耸肩说: 「因为您的嫩芽摘得很粗糙。」 「……咱们才没吵架。」 身体巨大的时候,有心事也好藏得很。人的身体这么小,什么都容易泄漏。 不过咱们的确是没吵架,汉娜受不了的表情有点可恶。 「不说这个了。冰窖里堆了很多熊肉,今天就拿多一点出来炖呗。」 咱留下这话就动身前往下一项工作,但又临时止步。 「别跟咱那口子乱说喔,咱们真的没吵架。」 即使说这样话反而更像吵过架,但若不交代一声,让伴侣多操心也不太好。 毕竟咱对现状并无不满,只想自然快乐地过活。 「好好好,知道了。」 有时候,咱反而觉得汉娜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多上两倍。 应该是自己的人形像小孩才会这么想。咱对自己这么说。 「啊,用大蒜还是生姜来炖呀?」 咱认真想了想,回答大蒜。 接著前往旅馆后方。 愈是接近,独特的野兽臭味愈是缠绕鼻头。明明上桌时香得令人口水直流,炖煮当中却臭得难以接近,真是奇妙。 屋后,瑟莉姆一副自暴自弃的脸,不断搅动大锅。 「来,换咱做呗,去吸点新鲜空气休息一下。」 「赫萝小……姐,咳咳、咳咳。」 鼻音很重,眼里还含著泪水。瑟莉姆简单敬个礼就将搅拌棒交给咱,摇摇晃晃地离去。可能是年轻人鼻子更灵,加倍难受。 锅里煮的是从熊肉削下的脂肪,准备做成兽脂蜡烛。 搅拌均匀后,还得挑出混在其中的肉骨残渣。要是挑不乾净,点火时会产生黑烟和恶臭。接下来,胸腔要被脂肪的味道侵占一阵子了。 平常这种事都是鼻子钝的寇尔小鬼来做,或是抓到缪里恶作剧之后用来处罚她。不过现在没人手,只有咱和瑟莉姆能做。 添柴、搅拌,看见浮渣就用搅拌棒捞除。 第一次干这差事时,只知道赞叹蜡烛原来是这样制成,不怎么在乎气味。而如今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对它只有满腹牢骚。 既然都是蜡烛,做芬芳的蜜蜡就有趣多了。 咱只能遥想著蜂蜜的甜美香气,和眼前的现实搏斗。这之后还有工作要做呢。 「唔……做好蜡烛之后,再来是检查还剩什么乳酪呗。」 春季也是制造乳酪的季节,得开始为下一季盘算该进哪些乳酪,向师傅下订。乳酪种类是五花八门,有的耐用有的易坏,有的简单有的工序繁复。 而且,还不能只想著自己餐桌上该有哪些乳酪,得替客人的口味想想才行。 由于第一组客人来得比预测早了许多,自然得提早向师傅下订,不然就只能给客人吃冬季剩下的乳酪了。这样的怠慢很容易被客人发现,传出恶名。 「然后……对了,订完乳酪以后,要把刚送来的羊毛搓成毛线,再来是缝补脱线的那件、那件跟那件……啊!差点忘了,搓线用的铅锤被缪里搞丢,还没重买嘛!不知道仓库里有没有东西能代替……对了……还得打扫一下仓库,不然夏天会有很多虫……就只有虫不听咱的话,难搞得很喔……那这样该从哪个做起呢?唔……」 一圈又一圈地搅拌脂肪,脑中各种思绪也跟著混成一团。 好怀念都在马车货台上悠哉午睡的旅行生活。 喔不,是因为寇尔小鬼和缪里不在才忙成这样的。 这样的变化,也让咱这阵子痛感自己原本过得是如何堕落的生活。 虽然现在忙到没时间烦恼,但想到这种生活会变成常态,心里就发毛。 咱并不讨厌工作。 只是想避免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快乐的时光已全部溜走。 「若不想个办法,恐怕不妙啊……」 那口流量弱小的温泉积水,在脑里挥之不去。 与其这样,不如在镇上开间小店,天天和伴侣在门口招揽客人还比较好。咱甚至开始有这种无谓的想法。 相信那也一样,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而且镇上到处都是人,耳朵尾巴藏不住,长相也不会老的咱恐怕住不下去。 「唔唔唔……」 咿呜的同时,咱所搅拌的脂肪也不满到了极点般开始冒泡。 话说回来,等瑟莉姆完全做惯这些工作后,这种忙碌或许就会自动消解了。或者等瑟莉姆她哥那边盖完旅舍,状况稳定以后,再跟他们请一个人来分担工作也行。 没错,再忍一阵子就没事了。既然如此,就来想怎么增加和伴侣的回忆呗。 咱对自己这么说。 「好,差不多要过滤起来做蜡烛了。」 在锅缘敲敲搅拌棒后,咱叫来瑟莉姆帮忙。只要专心地做,工作总会结束。过了中午,又有一批新客人来到,接著就天黑了。 晚餐后,咱带著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发现伴侣愣在桌前。 「怎么啦?」 刚猜想是桌上的羊皮纸被缪里乱涂鸦,就想起缪里已经远游去了。 所以是怎么了呢?伴侣回过头来,表情满是歉意。 「在你生气之前,我先跟你道歉。」 「唔,嗯?」 伴侣解释道: 「新来的客人也带了羊皮纸来。」 他背后是比昨天多上一倍的羊皮纸叠。看来到处都有人在打一样的算盘。 寇尔小鬼和缪里的旅程真的给这世界带来了不小影响呢。赞叹之余,咱发现伴侣还是苦著脸,说不定还有更糟的事。 「就这样吗?」 一问,伴侣得救似的吐出屏住的气,慢慢摇头。 或许是很难主动开口的事。 「……先前还有住其他旅馆的人,跑来问我同样的事。」 「……」 看来暂时是不能和伴侣共享愉快的夜晚时间了。 不过工作堆成这样,说不定也算是件人生大事呢。未来回想起来,说不定能记得很清楚。而且,能和伴侣一起工作也不错。两人坐在一起,阴暗井口的盖子就能紧紧盖上。 只要这么想,感觉就好多了。 「没关系,抱怨也没用,不是吗?」 所以咱开明地这么说,让伴侣十分意外。 「怎么,以为咱会生气啊?」 这种时候,伴侣总是老实得可以。 「因为这下连午觉都没办法睡了嘛……」 「大笨驴。」 咱笑著关上门,轻盈地走到桌边。 羊皮纸堆成这样,真教人叹为观止。 「话说,这应该能大赚一笔呗?」 「至少对得起我们这么辛苦。想要什么就说吧。做完这些,连蜜渍桃都买得起。」 据说价格相当于等重黄金,非常奢侈。 既然原本是旅行商人的伴侣敢开空白契约,表示这差事真的很赚。 「嗯,咱想想看。」 「记得,不是无限量的喔。」 竟然不忘叮这种嘱。 咱耸个肩,轻踏一脚。 「那么,咱们就赶快开始呗。」 「也对,时间宝贵。要是动作太慢,说不定同样的事会愈堆愈多。」 「分点给瑟莉姆做怎么样?」 虽也觉得再继续给她加工作可能不太好,不过伴侣已经是有点为难的脸。 「我也很想找她帮忙啦……」 伴侣话先说一半,往门看一眼之后耳语: 「可是读写之类的事,她好像不太行。」 看来和白天的工作不同,她不太擅长这方面,容易念错写错。 「而且她白天很努力工作,晚上说不定容易想睡。」 寇尔小鬼是对念书有异常热情,会用含沙、啃洋葱之类的方法驱赶夜间睡意。要瑟莉姆做这种事,未免太过分。 这时,咱忽然想起一件事。 「可是咱们到山另一边换东西的时候,她好像没那么想睡呢。」 回程上难免会有点睡意,但不至于头昏眼花。 「就只是不擅长而已吧,看字就想睡。像缪里那样。」 听见女儿的名字,咱就懂了。 「看来在这一方面,咱也不落人后呢。」 「得意什么啊。你看字是没问题,不过写起来就……我说约伊兹的贤狼大人啊,把字练得好看一点,比较合你的身分吧?」 痛处被伴侣说中,咱一眼瞪过去。 「咱的字已经好很多了,再说咱这个样子也只是伪装而已,手不灵活也是没办法的事。」 「捞锅子里的肉倒是很快。」 獠牙一露,伴侣就若无其事地转向一边去。 「大笨驴。字记得再多,肚子也不会饱啦!」 「……你怎么跟缪里讲一样的话。」 「汝说什么!」 往低声抱怨的伴侣咬一口,伴侣跟著神气地耸耸肩。 「好了好了,赶快开始分吧。」 伴侣也变得不会一味挨打了。 咱并不讨厌这样拌嘴。 「真是的,大笨驴。」 咱喃喃地拉张椅子过来,和伴侣的椅子并拢。背上的被子,当然是两个人围一条。这样倒也不错。 就牢牢记住曾经有过这段往事呗。 咱这么想著,拿起第一张羊皮纸。 叩。放置木制餐具的声响使咱睁开眼睛。 午餐已结束一段时间。可能是闲下来的汉娜拿东西过来了。 「辛苦啦。」 「……葡萄酒呀?真难得。」 趴在桌上的咱坐起身,冒著白烟的温葡萄酒香勾动鼻子。 汉娜这么勤俭的人白天就主动拿酒出来,一整年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就在咱感激地捧起酒杯时── 「嗯,这啥?」 桌上还有个大木碗,里头装了陌生的东西。 「客人送的土产。先生出门前要我拿出来。」 那是某种抹满砂糖的点心。砂糖这种东西,要到山脚下的河畔城镇搭船到海口,再换艘船更往南下,然后在夏季长达半年以上,拥有偏绿清澈海水的明媚国家靠港,在那和来自更南方的贸易船才买得到。 如果能像盐这样直接从大地取得,在那种地方整天舔土地过活也不赖。 虽然用这么棒的调味料令人惊叹,不过汉娜的话更教人在意。 「……他故意瞒咱吗?」 汉娜不觉得哪里有错似的耸耸肩。 「被您发现,一定马上吃光光嘛。」 「大笨驴!」 咱又不是缪里。拿一片起来看,感觉很不可思议。 像是某种水果切片后做成糖渍,形状歪歪曲曲。 这是水果吗?丢进嘴里后,咱吓了一跳。 「这是姜啊?」 「现在一没太阳就冷得跟冬天一样,吃这个有助保暖。」 「嗯嗯,嗯嗯……嗯嗯嗯!」 砂糖的颗粒口感和甜味,以及随后妙不可言的姜味、刺激味蕾的辣味,让尾巴和耳朵的毛都竖了起来。温热的葡萄酒流过辣得发热的喉咙,也真是舒坦。 竟敢偷藏这么棒的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咱沙沙沙地大口嚼著糖渍姜片,对汉娜问: 「全部就这样?」 「先生要我每次只拿一点出来吃。」 根本和教训缪里时说的一样。虽然很想叫汉娜马上拿出来、快点拿出来、全部拿出来,不过这么一来,之前说的「被咱发现,一定马上吃光光」就成真了。这种事,贤狼非避不可。 然而这东西的魅力还是难以抗拒。 这几天与羊皮纸搏斗下来,脑袋都好像要烫熟了。 现在端这种又甜又辣的美食出来,根本是种暴力。 即使贵为贤狼也只能翻肚投降。 在那之前,咱好不容易保住理智,说: 「少、少来,不赶快吃完,坏掉就糟蹋了。」 「糖渍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坏啦。」 「可是还有虫或老鼠──」 「放进冰窖就没事了。」 在餐饮上,这间旅馆没人比汉娜强。 而且再继续拗下去,恐怕连眼前的碗都会被收走。 「呜呜……」 「慢慢吃不就好了吗?这样乐趣才会持久。」 「大笨驴,一口气吃完也有它的乐趣!」 汉娜听了只能无奈叹息。 其实汉娜说得也没错,而且现在嘴里火辣辣的。 于是咱一咬牙,转头不看木碗并推向汉娜。 「汝就收起来呗……」 「哎呀呀,今天真老实。那么,我就趁您改变心意之前赶快收走吧。」 「啊。」 赶在最后一刻前求情似的再拿一片,汉娜没辙地笑。 「先提醒您,我会收在您也找不到的地方,翻也没用。」 说的还是跟骂缪里一样的话。甚至令人怀疑会不会是长得一样,所以弄错了。 「大笨驴。」 「我才不笨。要是您为了找这个而乱翻菜柜,事情就麻烦了。我会封得滴水不漏,靠您骄傲的鼻子也闻不出来。」 「呜呜……」 餐饮这块占了旅馆里最大的开销,所以伴侣给了汉娜极大的权力。在厨房里,汉娜还比老板更像老板。 而且伴侣还吩咐她严加管束咱和缪里。 厨房里有各种立刻能吃的小东西,感觉很像是用来避免咱们吃掉真正重要的东西,跟陷阱差不多。 「亏咱工作得这么努力,这个没良心的……」 即使哀怨地这么说,汉娜还是没交出木碗。 「我是不知道您做了什么,只听说现在两位正在忙的事做完以后,可以赚到一大笔钱。到时候,要吃糖渍还是什么都能当作酬劳跟他讨吧?」 「讨是一定会讨,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得完喔。」 咱又趴回桌子,而这不是演戏。 旅馆现在住了几组客人,乐师也回来了,热闹不少。只要有歌舞,客人就能在温泉里泡上一整天,不怎么需要伺候。 看情况,纵然仍有所缓急,闲暇时间总归是增加了。 不过,目前咱将所有闲暇时间都投入在羊皮纸上。不这么做,羊皮纸永远分不完,要是再有人来拜托,弄不好得一路拖到秋天去。 当然,做不来拒绝就好。可是一想到客人急著想减肥,是因为寇尔小鬼和缪里下山冒险的缘故,不敢说自己没有半点责任感。 况且伴侣还以快累倒的表情说,接这些工作对未来很有帮助。 既然伴侣认为有帮助,就只好做下去了。 「可是那头大笨驴赚那么多钱到底想干什么?」 咱懒懒地在桌上拄脸嘟哝,目送汉娜收走糖渍姜片。旅馆应该经营得很顺利才对呀,难道他想再开一间?买个蜜渍桃给老婆吃都那么啰唆了,不太可能。大笨驴那种本末倒置的毛病,在开了旅馆之后就少了很多。 能确定的是,得先尽早处理完自己的工作才行。 「好,努力工作喽!」 一口喝光汉娜斟的葡萄酒,迈向寝室。 伴侣有村里工作要忙,先出门了。从他留下的气味,闻得出他直到出门前一刻都还在翻羊皮纸。 见被子挂在椅背上,咱抱起来闻一闻。伴侣的味道还很浓。 「……呵呵。」 葡萄酒和生姜的功效相辅相成,全身暖呼呼的。来自浴池的乐曲,从敞开的木窗微微飘来。 好一个闲静舒适的午后。 咱想著「睡一下就好」并躺上床,转眼就不省人事。 趁这机会,对许可证作点介绍好了。 首先是金、银、铜、铁、铅、水银、硫磺,或一次包含上述多种矿石的采矿许可证。还有交易、计量、评鉴、任命鉴定员、回避鉴定等许可证。 小麦、大麦、黑麦、燕麦的许可证,将依城镇规模划分等级。不仅税金有差,还与其他作物不同,作饲料的麦秆部分利用方法会随等级变化。若挪作啤酒原料便不再当粮食看,以葡萄酒、水果酒乃至两者之蒸馏酒的相关许可证管理。因为这个缘故,酒的定义是争执不断。然而有些许可证甚至可以无视其定义,或是请特定城镇的特定审讯官裁定争执。 这样的系统在肉、鱼、毛皮、金属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各方面全都存在,应有尽有。 「……人类社会根本是无底沼泽嘛?」 咱累得连喊腻了不听了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喃喃这么说。 「看来你对这个世界开始有点概念了。来,只剩这么点羊皮纸了。」 烛光下,伴侣的脸一点也不会让人想到「是不是老了点」等烦心的问题。随著工作逐渐接近尾声,伴侣脸上一天比一天更有活力,令人想起从前。 他不时说著:「你看,这是雷诺斯皮草买卖的许可证!」「原来还有凯尔贝码头工人管理权的许可证啊?」「有留宾海根的黄金进口权耶。当年要是有这东西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翻得双眼直发光。 见到某些许可证显示出过去所没发现的城镇联系时,他的神采比尝到任何美酒美食都更为强烈。 甚至还会咿咿唔唔地说:「这个东西在那里跟那里有特权保护……所以在那里买来卖就能大赚一笔了……呵呵呵……」之类的梦话。 不过,一面偷看伴侣这样的侧脸一面翻羊皮纸,还是不怎么好玩。 每当发现远离纽希拉,曾与伴侣一同冒险犯难的地名时,他总会显得很开心。自己也是这样,所以这部分是无所谓。 当时没有一再重复的生活,每天都是新鲜事。在那段短短的时间里,满之又满地堆积了各种闪耀的回忆。 先受不了眼花撩乱的生活,喊著投降的不是别人,就是咱自己,伴侣也是顺咱的要求才结束冒险生活。如今伴侣替咱实现了愿望,即使仍忘不了往年的冒险,但看不出丝毫后悔。 换言之,伴侣单纯是用眺望汪洋彼岸的眼神缅怀从前。 即使明知是自己任性,咱还是觉得这样的伴侣有点无趣。 如果他是用恋恋不舍的表情回想旧日旅程就好了。 这样就能骂他怎么还学不乖了。 还可以这样说: 「既然汝不继续冒险,那咱──」 一边抄写盐的关税许可证地名,一边听伴侣为发现可免费通过乐耶夫河税关的许可证而乐得滔滔不绝时,不小心脱口而出。 伴侣突然安静下来,咱才发现自己说出心里的话了。 「……」 抬起头,见到伴侣疑惑地盯著咱看。 「……没事。」 咱随即将视线拉回盐的许可证。伴侣没立刻说话,再看一眼先前激动阅读的许可证,轻声说道: 「我不会去冒险啦。」 咱明白。 所以「咱」之后接的不是怨言。 「我问你。」 伴侣又说: 「你是不是有心事瞒著我?从瑟莉姆来这以后,你一直都怪怪的。」 咱吓得耳朵和尾巴的毛都竖起来了。 尽管如此,咱还是这么回答: 「咱要瞒汝什么呀。」 伴侣擦擦鼻头,可能是在憋笑。 「少装了。」 他的手轻轻拍在咱头上。 「你是我老婆嘛。」 这话像一小撮羊毛钻进耳里,让咱背脊发痒。 心头忽然一揪,泪泛眼眶。 「……大笨驴。」 「不过你看起来是真的心情还不错,和瑟莉姆处得也不错,所以我实在搞不懂你是怎么了。我是怕操不必要的心会惹你大发雷霆,才偷偷观察到今天。」 伴侣注视咱的脸,咱的目光也无法从伴侣脸上移开。 「……」 「……」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沉默笼罩房间。 伴侣吐出屏住的气,倒向椅背。 压出嘎吱一声。 「缪里和寇尔走了以后,你好像失了魂一样。」 旅馆里非常地静。 「你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吗?」 伴侣浅笑著问。 「咱才──」 这是伴侣费尽苦心经营起来的温泉旅馆,也是自己的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当然不可能说走就走,拋下这里去旅行。 可是咱无法说到最后。是不是想旅行这种问题,最近也有过一次。 咱也不太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想。 「不知道……」 听咱说了实话,伴侣笑著说: 「我最近还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可是你还是很年轻呢。」 「……咦?」 这难为情的声音,在喉咙深处几乎成了哭声。 往伴侣一看,他脸上笑容更深了。这表示自己的哭相也变得一样深了呗。 「看著缪里,我总会觉得年轻人就是那样。所以要是某只老成的狼有点过腻了旅馆的生活,我也不奇怪就是了。」 「这……」 咱说到一半摇摇头。用力地摇。 「咱才没腻,没有这种事。」 可是咱的心并不平静。光是过著圆满的每一天,的确有种难以排解的不耐。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任性想法,也是伴侣怎么也无法解决的事。 毕竟时间绝不可能停留或倒退。 因此,咱很犹豫该不该说实话。伴侣心肠特别好,怕他会过于担心,甚至伤心难过。 见咱难以启齿,伴侣略显失落地笑了笑。 「你们狼该不会都很爱面子吧?瑟莉姆那时候也一样。」 伴侣会为咱担心、听咱诉苦,而且就在咱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不会永远存在。 若有话想说,就该早点说出口。 于是咱用力咽下哽在喉中的东西,慢慢开口: 「咱不是过腻了旅馆的生活。」 「嗯。」 伴侣点个头,稍微往桌上伸手,修剪烛心。烛火跟著变大、转亮。 「然后呢?」 「咱也习惯每天重复的生活了。因为咱……咱好歹也看了好几百年麦田嘛。」 季节周而复始。时间一去不复返。 「而且现在很幸福,非常幸福。」 咱抓起伴侣摆在桌上的手,戏谑地交缠手指。 「可是……每天都没变化。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一样,上个月和去年的上个月差不多,下个月和明年的下个月也没什么不同,不是吗?缪里那小笨驴和寇尔小鬼走了以后,状况又更严重了。」 伴侣的手指稍微用力勾住咱的食指。 手指的皮肤比作旅行商人那几年软得多了。 「活在幸福中,那些曾经重要的日子就会慢慢融化在记忆里……即使是贤狼,也记不住生命中每一件事。咱,就是很怕这种事。因为……」 说到这里,咱终于有勇气看伴侣的脸。 一张无论紧盯多久,都总有一天再也看不见的脸。 「因为……」 「因为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嘛。」 伴侣这么说,在咱额上轻轻一吻。 那是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刻意不提,双方默默之中决定视而不见的事。斯威奈尔的遭遇中,因为瑟莉姆与她哥的话而在多年后重新面对的事。 伴侣使劲地摸著咱的头说: 「等到我们不在了,你可以到瑟莉姆的旅舍那和他们一起住这种事,说穿了也总归是个保险而已,不能让失去的东西回来。」 在咱看来仍像个小婴儿的伴侣,平静地对咱笑。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常常在想该怎么做。我是打算尽可能多留一点东西给你,不过觉得你一定会生气,就瞒著你偷偷做了。」 咱倒抽一口气,注视伴侣的脸。 知道他这么为自己著想,咱非常感动,但也因为他眼中注视著终点而悲怆。 两种情绪在咽喉里交撞,令人痛苦不堪。 伴侣说得没错,要是他说出来,咱一定会忍受不了这份痛苦而发火。 大骂:「不要想那种事!」之类。 「可是你很怕寂寞,又喜欢抓著卷成一团的毛毯睡觉,所以我得想个不会让你冷得发抖的法子。」 「啊?咱、咱才没有……」 咱耳朵高竖,羞得面红耳赤。这么小的身体实在容不下这种情绪,变狼就不会这样了。 「于是呢,我想到了还可以的方法,也为了实现它而努力工作。后来寇尔和缪里下山,更加快了这个计画。」 「……唔,嗯?」 伴侣的手捧住咱的后脑,轻啜咱的泪水。 刺刺的胡渣,告诉咱不是作梦。 「对了……汝、汝怎么会接这种工作呀?咱一直很好奇。单纯是为了赚钱吗?钱要用来做什么?」 「毕竟钱带不上天国呢。」 「该不会是要给咱呗?」 在咱说「没这种必要」前,伴侣不知为何摆出一副没辙的脸。 「就算我留钱给你,单独留下来的你还是会哇哇大哭,全部拿去买酒。或是对钱一点也不感兴趣,又躲进麦田里吧。」 「呃,汝说啥!」 「不过缪里这么像普通人,我还是会想留笔钱给她作依靠就是了。」 伴侣看著说不出话的咱,温柔一笑。 「所以啊,我想留下一个不管你晒太阳也好,还是寂静寒冷的夜晚裹著被子的时候,都绝对不会放开的东西。喔不。」 他不知为何突然改口,害羞地搔起头。 「是原本想留啦。不过最近很忙,又没有那种习惯……」 咱听得一头雾水,不耐地对伴侣低吼,他才连声抱歉地陪笑说: 「我想写书啦。」 「……写书?」 伴侣耸耸肩。 「你以前不也说过,希望我们的旅程能变成人们传颂的佳话吗?」 好像真有这么说过。古老的传说都是因为有人传颂才能流传于后世。 「可是口传有它的极限。你看这堆许可证,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一个人的脑袋装不完的东西。」 即使和伴侣旅行过那么多城镇,新聚落总会有外表看不见的规矩,而且还肯定是实际上的一小部分。 「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每一天虽然很像,但还是会有细微差异。有时候,这些小差异可以带给我们很大的快乐。例如你的手被血蛭吸到之类的。」 咱莫名地害羞起来,想遮掩似的摸摸手腕。 「我就是想把生活中的小差异一条条全部写下来,做成一本纪录。还记得那个拜蛇神的村子吗,你不是在教会艾莉莎的书房看过很多类似的书吗?」 终于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咱曾为寻找约伊兹的位置和从前的伙伴,在霉味浓厚的地下室读过不少故事书。那都是某些人为纪录过去发生的事而写下的书。 「我想写的,会比那更琐碎、更详细一点。不管其他人看得看不懂,你看了会开心就好。这么一来,只要看书就知道昨天就跟今天不一样,去年跟今年也不同了吧?」 「唔、嗯……是、是没错……」 见咱同意,伴侣也满意地颔首。 然而接下来的表情不像害羞,更偏为难。 「但是,我虽然一有时间就会去写上几笔,可是总觉得写不好。经常怎么写都是生意的事,缪里出生以后,又满满都是缪里。」 这时,咱发现了。 「啊!就是汝没事在写的那个呗!那不都是在抱怨发牢骚吗!」 诧异的疑问惹来伴侣的苦笑。 「因为照顾缪里真的很累人嘛……不过那不只是发牢骚,跟你吵嘴的事也写上去了,还有很多以后读起来一定很好笑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咱差点软腿。伴侣的确是有时想到就会写下当天发生的事,原以为纪录吵架的过程是准备以后用来翻旧帐,让人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哪有那么小心眼的雄性啊!」 「不过我们的钱也没多到可以准备那么多纸,旺季时也真的没时间纪录那些东西。」 看来话题接回桌上这堆羊皮纸了。 「所以汝想赚钱买纸?」 「是啊。其实以前的事能够记录下来,都是因为贵族雇用修士当记录员的结果。再来就是,大城镇会为了展现自己的丰功伟业而编写年表。而修道院的人,会接这样的工作来赚钱。」 伴侣说得神采飞扬,令人想起货台上那些年。当时他经常嚷嚷著:「这次发财了!不用淌混水也能大赚一笔喔!」露出一副呆脸。 与当年毫无改变的感觉让咱先是一阵喜悦,但也为此揪心。 「然后呢?」 「首先呢,纸都握在修道院手上。只要给他们作点人情,就能买到便宜的纸。」 道理简单得让咱也表情略显呆滞地点头。 「再来,作修道院的人情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那就是……」 伴侣的视线转向桌面,随手拿起一张纸。 但不是许可证,而是自己用来记事的便笺。 「就是它,为了这些字。」 「字……?」 「谁教你字写了那么久都练不好嘛。」 「!」 咱被踩到尾巴般背脊一挺,一把揪起伴侣的胡须。 「会痛会痛啦!别生气、别生气嘛!」 「大笨驴!咱的字可能真的是不好看,但也不至于看不懂啊!」 不管伴侣的字还是别人的字,咱就是无法理解人的文字怎么分优劣。既然伴侣说咱的字丑,咱也不想否认,可是咱怎么写就是写不好。 由于怎么看都是「人手」的错,被伴侣在无可奈何的事上挑毛病,实在教人难以忍气吞声。 「呃,等等、等等!我一开始也觉得你是不习惯读书写字,可是你做其他事的时候手还挺巧,我又看到了瑟莉姆的字,所以开始猜想其实有别的原因。」 「她的字?」 突然冒出瑟莉姆的名字,使咱很是错愕。 「瑟莉姆的字……也很糟。」 「字也读得很慢呗?」 「是啊。还有她犯的那些小错误。」 「……?」 拿错麻绳、装错蜡烛、不时绊脚跌跤、东西没拿好等问题,会有怎样的共通点? 这又和作修道院的人情有何关联? 要跟神祈祷才有救吗? 究竟想说什么? 「那就是,你们的眼睛其实不太好。」 「咦?」 咱听傻了眼。 接著想的是「怎么可能」。 「哪、哪有这种事。咱看得很清楚呀,还能在黑漆漆的森林里自由自在地跑呢。」 「那你描这个字看看。要跟看到的一样喔?」 伴侣指著一个字说。那是咱认识的字,马上就写出来了。扭动手腕画一个圈,向右爬出一条小虫,再往左下稍微一撇。 感觉写得还不错。 「真的是照看到的描了吗?」 「嗯。」 伴侣两肩上下一动。 「你描的是瑟莉姆的字,而且有一点点不一样。」 「啥!」 「你的眼睛没那么糟,所以我不敢确定,可是她就很糟了。我想她经常绊倒,原因就出在眼睛。最近状况好转,是因为她熟悉了这里的摆设吧,或是靠气味记住的。」 这番话让咱想起黑夜的森林。没错,那种时候都是凭藉狼的鼻子和耳朵来奔跑。 惊讶之后,是一阵猛烈的哀凄。想到自己可能从来没看清伴侣的脸,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另一方面,咱不曾感到自己视力不佳也是事实。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疑惑煽动怒火之余,理性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或许是自己本来就是这样,所以始终认为这样才是正常。 可是这种事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怎样?要咱像寇尔小鬼那样,求神把咱的眼睛变好吗?」 「才不是,所以才需要修道院。」 伴侣用食指和拇指围成圈,贴在脸上说: 「要跟他们拿阅读镜。」 「阅读镜?」 「旅行的时候应该有给你看过吧?有时候水珠滴在叶子上,不是会把叶子上的纹路放得很大吗?把玻璃加工成那种形状,再仔细打磨之后就是阅读镜了,可以把字放大来看。有钱的修道院应该有很多品质不错的阅读镜。」 有点难想像,但伴侣不像在说谎。 姑且表示接受地点点头后,伴侣将手指围成的圈摆到咱脸上。 「听说,也有可以戴在脸上的阅读镜。这么一来需要比较大的玻璃,磨起来很困难,价格三级跳,可是能让人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喔。」 然后把看见的事和过去没发现的事,全写成文字保存下来就行。 宛如冰窖堆积的雪,松鼠埋在森林里的树果。 伴侣指头围成的圈另一边,是他得意的笑脸。 不知为何,感觉比平常更近了。 「能戴在脸上的,目前还没有能力买,不过拿在手上放大文字的就买得起了,然后还需要一大堆的纸。东西准备好以后,你再把字练好一点,把想记住的事全写下来就行了。」 不是平白等待永难忘怀的大事,而该纪录每天的小事。毕竟旅馆生活不是令人厌烦,就只是记不住罢了。每天发生的事,都值得珍惜。 原本的问题,就只是害怕记忆会像那滩温泉积水,放著不管只会慢慢扩散,肚子贴地也只能沾湿一点毛而已。 若将记忆写成文字,就能永远保温了。 「我会努力赚钱买纸墨,你就尽管放手去写,读不完也无所谓。如果读到最后就会忘了开头,就永远读不腻了吧?」 听不出来哪里是玩笑话,感觉每个字都很认真。 且不论是否有实际效果,伴侣这么为咱著想,让咱感动得都要哭了。 「可是……如果只顾著写,说不定会错过值得写的事呢。」 「你做事这么容易腻,我还怕你没办法天天写咧。」 咱嘴瘪成一线地瞪,伴侣以微笑从容承受。 「但是,只要有纸有墨,也有阅读镜,你又会写字,就可以安心了吧?会怕的时候,用这些东西把自己武装起来就好了。用笔刮开心里那些黑黑的东西,再用纸擦掉就好了。」 说不定伴侣也发现了咱心中那口黑暗的井。 「很久以前,有个修士这么说过。」 比邂逅时稍微老了点的伴侣,以成熟过当时的表情说: 「给人鱼吃,只能让他少捱一天饿;教人捕鱼,可以让他永远不必捱饿。」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对贤狼说教啊。咱对这样的伴侣表示敬意,露齿而笑。 「咱不只想吃鱼,还想吃蜜渍桃呢。」 「我知道,所以每天才忙著工作啊。」 这一刻,咱按捺不住情绪扑了上去,额头右上角撞到了伴侣的颧骨,发出好大一声。伴侣虽然喊疼,但并不介意。 因为这段时间,咱的心一定比他更痛。 「大笨驴。」 从心灵深处挤出的话,就只有这么多。 「大笨驴……」 咱再说一次,尾巴沙沙沙地摇。 伴侣的心意让咱心里满是喜悦,差点就直说不需要昂贵的阅读镜,不过咱这次学乖了。只要有伴侣替咱挑的武器,就一定能战胜井里不断涌出的黑暗念头。 「是需要阅读镜没错,可是买小的就好了。」 「嗯……咦?要买就买大一点嘛?而且瑟莉姆也能用啊。」 若是以前的咱,在这时候听见其他雌性的名字,早就气得咬牙低吼了,但现在完全不同。伴侣被咱牢牢抱在怀里,只注视咱一人。 「买来给她用就行了,咱不需要。」 伴侣表情有些遗憾,表示那一定是他发自内心的关切,希望咱能藉此欣赏更美的景色和各式各样的东西。 然而,咱已经这样过了好几百年。 现在所见的世界,就是咱的世界。 「需要咱告诉汝为什么吗?」 抬起头,伴侣的脸就在一旁。 「烦请赐教。」 咱堆起满满的笑容说: 「因为要是看得太清楚,说不定会发现咱其实没那么喜欢汝的长相嘛。现在失这种望可不好喔~」 伴侣的表情非常难看。 知道这样就足够了。 「再说咱就算没有阅读镜,不还是在这个世界找到汝了吗?」 伴侣睁大眼睛,露出投降的愤恨表情。 「你的眼力再继续好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头痛了。」 心有不甘地说这种话,还真是个可爱的小鬼。 「那除了给瑟莉姆买阅读镜之外,说不定还会再买那种昂贵的眼镜,你可不要生气喔?」 「这就得看用途了。」 「你喔……」 伴侣伤脑筋的脸是那么可爱,使咱脸上泛起大大的微笑。 「真是的……是为了工作啦。买眼镜给瑟莉姆,她应该会更有学习欲,读书能力也会变好。而且她很有毅力,迟早能像寇尔那样替我记帐,或是替客人写信,帮村里的活动写点东西什么的。这样我就轻松多了。」 「咱就不能帮汝吗?」 咱一样能读能写。 而咱当然也知道伴侣为何选择将工作交给瑟莉姆。 但还是故意这么问了。桌上纪录的是肉眼看不见的承诺,应该不时回忆的东西。一旦迷了路,只要还看得见自己与伴侣的联系,就没什么好慌的了。 伴侣看著咱,疲倦了似的叹息。 说不定他是真的很累。 因为── 「要是我闲下来,你却变忙,不就没意义了吗?」 因为伴侣深爱著咱,总是为咱卯足全力。 「呵呵。」 咱为自己倍受宠爱而笑,也为莫名的强烈安心而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大笨驴,真是笨死了。」 「就是说啊。」 伴侣也一起笑,两人欢笑一会儿后齐声叹气。 真是种并非习惯亦非厌倦的奇妙距离。 「那么,现在可以把剩下的做完了吗?」 伴侣很刻意地作个结尾。 「嗯,赶快收拾掉呗。」 这样的对话,过去也似乎重复了许多次。 可是,咱已经不会对难以区别每一次而惶恐害怕了。 「话说回来。」 「嗯?」 咱握起笔说: 「寇尔小鬼不是常说书要有书名吗?汝要用自己的名字吗?」 伴侣注视咱片刻,轻笑道: 「这间旅馆叫什么名字呀?」 「嗯?嗯,没错,那个名字最好。」 与伴侣共谱的纪录。难忘的回忆。必须将它们全写下来,挤满每一个角落。 这一定会是一本幸福洋溢,既如春天亦如温泉【Spring Log】的书。 任谁读了都会苦笑,无奈耸肩的书。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相隔八个月,终于生出《狼与辛香料》系列新书,抱歉让各位久等了。由于这毕竟是一度完结的作品,个人是希望未来继续保持这样的速率出书,恳请各位耐心等候。 当这篇后记收录于本书时,次文化咖啡厅&酒吧「NewType新宿」与《狼与辛香料》的主题餐厅合作企画已经结束了吧。说到这主题餐厅呢,大多是以作品角色为主题设计餐点,不过这次是尽可能重现小说中的菜色,十分用心。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兔肉、羊奶乳酪和腌鲱鱼的滋味呢。能够实现纯粹是我想像中的菜式,还做得这么好吃,真是感动不已。由于温泉旅馆的缘故,店里还设了足汤。我原本以为顶多是盆子里放热水,结果真的是实际观光景点会有的足汤池,吓了我一大跳。活动期间,店员还装扮成赫萝跟缪里,让我这作者大饱眼福。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据说在执笔这后记时,店里生意也相当地好,作者也与有荣焉。 万分感谢这段时间各位消费者的支持。 再来该说些什么呢……真的没什么好写的……我这阵子都只是把氧气变成二氧化碳,看《动物朋友》喊「耶~!」而已。话说《动物朋友》真的不错,想到还剩几集就要结束就很难过。截至目前,朱鹭和博士那两集让我流下了男儿泪,不管重看几次都觉得很棒。 想起来了。我最近搬到离都心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开始要搭电车了。原本都是玩手机游戏,现在会在车上看书,读书量因而增加。我现在已经没有连看两小时书的精神与体力,原本已经懒得看书了好久,结果现在这样一次只看个几十分钟,反而可以持久。契机总是特别重要呢。 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经常会找热门书来看。热门书果然有意思,让我看得冷汗直流。得更加油才行,不然就惨了。 新书大致看完之后,我打算接著挑战只听过书名的古典书籍,不过热门新书真的很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偿所望。 以上就是我最近的每日生活。 篇幅塞得差不多了,就到这里结束吧。我们下集再见。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99168.jpg) ![](./插图/99169.jpg) ![](./插图/99170.jpg) ![](./插图/99171.jpg) ![](./插图/99172.jpg) ![](./插图/99173.jpg) ![](./插图/99174.jpg) ![](./插图/99175.jpg) ![](./插图/99176.jpg) ![](./插图/99177.jpg) ![](./插图/99178.jpg) ![](./插图/99179.jpg) ![](./插图/99180.jpg)